作者:林倩如 四月,彷彿春天才小小停駐,帶來更多生機,花兒草葉,庭院更加繽紛,村民居住後,漸增生活感。 春假連假,很早就聽說舊好茶兩天一夜的「尋根之旅」,一如在營區,社區發展協會想盡辦法舉辦各種活動,好增加、安撫被安置時期村民的信心;入住後和外部資源合作,持續辦理更具深度的文化活動,遷村動盪的接口,人一不小心往後看是痛徹心扉,往前找一時也摸探不著希望,空轉。 讓村民一時跳開當下處境,很多人多少年沒有回舊社了,距離前次舉辦尋根之旅,匆匆已經過了十六年,當年跟著父母上山的孩子,現在是帶領隊伍重返舊好茶的部落青年。 參與人數近百人,相當踴躍,對不少出外工作、求學,此次特意返鄉的新一代而言,舊好茶是年幼稀薄的記憶,新好茶也未必是之前居住的地方;對更小的孩子來說,純然是新鮮的探險,他/她們沒有機會,回去真正看一次,我們來的地方;而對當下生活在永久屋的所有族人,則是一趟肅穆虔誠的祭祖之路,各種滋味翻攪。目的是在此時此刻強化部落同心協力走下去的堅實信念,用身體心眼深刻體會,「我們」從哪裡來。 新好茶到舊好茶,雖只有四、五公里的物理距離,上山之路的陡峻峭壁,一趟心靈之路。 大概早上八、九點隊伍預計出發吧,也很久沒上山了,記憶凝固在遙遠時空,扶扶月前摔傷的脊椎,應該不會有問題。 到了好茶,人們陸續聚集在村辦處前登記,大家都在忙,各台車的裝備存糧和任務發配,一些老人家沒法上山的,也都來歡送,帶上一堆饅頭豆漿蛋餅等早餐,要有體力,氣氛熱絡,美英姊送了我一頂花環,軟鐵絲纏著腎蕨,要我戴著,是上山平安的祝福;許多女性也都戴上花環,要回去見祖先了,怎能不打扮漂亮。 天氣有點陰,大黑熊說要帶我上山,來了和大家閒聊,叫我等他,回去拿個東西;十一點多趨晴,要出發了一片混亂,要上山的得趕快湊擠上車位,現場和一些外來學生聊起,他們有多一個車位,大黑熊去了半天還沒回來,車子一輛輛駛出,我們這些外人怕跟丟,又不能等我太久,最後一台車了,他才出現,一場虛驚。 坐在重機後座,風吹強勁,雖然是最末出發的,大黑熊一路狂飆,超前所有先行車輛,來到新好茶,首度目睹被封鎖線圍起只剩上半截微傾的長老教會,目光所及什麼都沒有,只有遠方兩、三點像模型方塊顆粒的民宅上半截,不再只是資料上的一行字,就在眼前,咀嚼心情難以形容。沒停留多久,再過了一段碎石子路,直直通到登山口,只有兩、三個人,疑惑怎麼後面都沒人,這條狹路也不是車子可以開的。 望下看車輛逐一駛進新好茶,由那兒走一段河床地再上山,等於我是從另一條山上捷徑被送到登山口,他們揶揄著,這麼好還送她上來?那要等他們上來嗎?還沒問出口,大黑熊向我點點頭,加油喔,騎上車往回走;這是什麼情況?以為他也要上山,結果只是送我一程。 兩位還不相識的大哥,已經動身走了,上山不能落單,只好慌忙迅速跟上,和他們一組,走上由邱爸、小獵人、部落青年等人耗費多月,靠雙手雙腳奮力打通的古道。 兩人輕備裝束,只帶了水和一些食物,背包睡袋還有開山刀,前面大塊的板岩路還算好走,接著便是一大片接著一大片崩落的灰色石板碎礫斜面山坡,不是風景,大自然的傷痕怵目驚人,下看河床淤積的土石,多少年才能清理完,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隔溪對面的山頭才略有綠意。 路過一條潺潺小溪,溪旁大石頭,兩位大哥第一度休息,分我饅頭,說得開始補充體力了,收下啃著,默默恨起自己登山包加側書包,打包經驗欠缺造成行動負擔。他們在溪邊洗起毛巾,享受太陽浴,悠悠閒閒,而我的腳蠢動著,沒想太多往前繼續走,路上也都有小石堆錐指標,前頭應該還有人,且兩位大哥身手輕快,應該很快再同行。 灰撲撲的山,原來是綠油油的耕作地吧,一大片削下光禿禿。 灰撲撲的天氣,熱了起來,看到前方那位穿著藍色上衣揹著藍色小包的男子,更是行動敏捷,他知道我在他後面,無需交談,換我們變成一組,他實在走得太快了,只能連滾帶爬死命緊追其後,連想脫下外套收進登山包的時間都沒有,也不敢喝水,怕腳抽筋或想上廁所,怕對方不在視線範圍之內,已是遠遠後無來者的情勢,不能跟丟。 過了石壁(Ladenge)休息區,約三分之一的路程,山邊側剖的橫紋滿布山壁。到了某一段,真的分不清該走左邊的林木叢,還是右邊的黃土斜坡,樹林怎麼看都找不到開路的徑道,步行方向一直往右,應該是黃土坡吧? 結果,黃土滑到手什麼也抓不住,腳也踢不出落點,整個人狼狽匍匐在坡上下不得,不知過了多久,悄然無息對方手伸了過來,一把抓上,「怎麼會選這條路啊?」就走了,到了工寮休息站,第二號瀑布,如果雨季,此處便得涉水而過,他拿出罐裝咖啡給我,看我喘著大氣趕上,邊說,我在這裡休息,等了妳很久咧,有半小時喔,想說這麼會那麼慢,下去才知道妳出了狀況,正常人通常不會選那條路啊,百思不解邊抓撓著頭;非常不好意思地回,大哥抱歉,讓你等那麼久;沒關係啦,好好休息,休息夠了我們再上路。 瀑布嘩啦嘩啦,他邊整理著工寮,這是大家都要休息的地方,要保持乾淨。 再來,就是那大面斷崖,一往下探,遙遙看到一長隊人龍,雖有鋼筋拉繩,要很小心翼翼,一個走滑,就是墜下。上望連綿不絕的白色繩子,相當險峻的坡段。過了斷崖,走著走著,對方似乎也放慢了腳步,到了部落的門戶,也是往昔的占卜之地─紅櫸木(Tinivai),遇上邱爸等人閒坐休息著,他們早晨六點多即起程,沿途慢慢走,如今還聽得到山紅頭鳥(Lalai)悅耳的聲音嗎? 魯凱與排灣的領地相鄰,常發生大小衝突,紅櫸木視野遼闊占地利之便易守難攻,成為部落巡守的崗哨,監視著對面的排灣族。從前魯凱族有獵人頭習俗,常在紅櫸木附近舉行出草送行,或把獵到的敵人人頭 掛在這兒示威,藉以宣示地盤。而當族人要下山工作、求學當兵或外出一段長時間,親朋好友都會送到此地,另外如迎娶嫁到好茶的外地新娘或歡迎貴賓好友,也都在此相聚,像是漢人的送別亭。 據聞紅櫸木視野之開闊,若天氣晴朗,沿著隘寮溪河口望去,甚至還看得見高雄;而今望見紅櫸木之下,山河全非,只有荒蕪土石。 過了紅櫸木,離舊好茶就沒太遠了,腳步輕快起來,步道慢慢多了綠意,進了部落,三、四壺茶水木柴燒著,啜著熱月桃茶,吸來口口涼風竄進鼻腔,悶在外套裡的一團濕溽,得以解除,腳也軟了,妳好厲害,是第二個到的人耶,旁人說著,轉瞬間大哥已不見蹤影。 一位穿著傳統服飾自己也正進行尋根之旅的排灣族部落青年,在高處坐著吹鼻笛迎接,施放起裊裊狼煙。 山上本來就有四、五位年輕訪客,幫忙一一接迎尋根之旅上山的族人。後來的大夥兒,先集合於下方進部落前的平台,猜是蒲葵樹的原址,杜爸解說著靈屋及相關歷史。巴查克一到部落,馬上在入口工寮前擎起一只鮮黃色布旗,雲豹咧嘴吼喊KUCAPUNGANE ! 再度來到舊好茶,百感交集。 聽說很久很久以前,遠眺這兒,黑色石板屋頂相續綿延排列,狀如百步蛇的鱗片。 那太久遠前的記憶,依舊完好明晰。 好友B曾在舊好茶待上半年以上,既然化外桃源,便上山訪友。第一次驚豔到舊好茶的美,只能以懾人形容,對面北大武山壯麗的連稜視野,部落這邊卻是含羞隱約,霧茫飄渺間,涼沁的空氣大量在胸腔美妙擴張,讚嘆前人高山峻嶺選址的高妙智慧。 那時,該是邱爸自一九九○年決心重返原鄉、戮力重建舊好茶十餘年後;礙於人力各方面資源有限,大概只有三、四間修建好可住人的傳統石板屋(Balhiu),其他多破陋零仃於整體輪廓不明的敗圮部落中(雖然它是國內唯一的原住民二級古蹟),五爪金英蔓延。 屋外有小畦菜園,不大,供應常住戶的野菜,也就夠了;幾隻剛出生不久的小黑狗彼此打鬧,很快便會是小獵人上山狩獵的好幫手。人煙稀少,就只有三、四戶人家,這兒沒有部落經濟,沒有物質交易,生活模式即是「互助換工」,猶記得B被分配的工作,扛運小學那邊的相思木,每天的換工內容不一定,視天氣而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晴時搬材料,陰時看書寫字,休息時眺望山勢英姿、雲瀑奔越,在太陽池裡戲水,無止盡的山林之美;微雨時收工入屋,得升火煮食和盥洗,自然而然節約取用洗澡,一瓢熱水就很珍貴。 沒有電,如果它等於文明,舊好茶照常安然平行於世界而運作,不需要便利性的破壞。睡前吹熄電土燈,令人意外地,石板不像視覺上冰冷硬邦,卻平暖溫滑,窗外竄來鳥禽活動的聲音,生命如此豐蘊。 日常,偶爾聽邱爸充滿感性地講述故事,娛樂聚會也許是獵人打下獵物,在夜色微微發光的石板地上,輕熟剖腹取出內臟沾鹽生吃的難忘滋味,餘肉熬成一鍋金黃色澤的湯,腥而暖胃;飛鼠被釘在木板上扒下皮。一種不刻意經營、自由回歸原始和傳統精神的生活,是要爬上三、四小時崎嶇路程才能感受的單純,在那兒留住一個多星期,懂得了好友樸素的追尋。 一切都變了,也沒變。極美境地,靜潔空氣豐足水源,可惜天候不佳,北大武山模模糊糊,想是看不到翌日越嶺奔瀑的雄姿。 族人一進部落,情緒太亢奮,一下子全散開了,已經下午兩、三點多了,趕快找到自己的家,印象中的、鄰居的,時間有限,無法進行太多整理動作,只能放放火燒燒雜草,砍砍藤蔓,家屋門前先造起火來,小戶聚集閒聊追緬,小孩子盪鞦韆,玩了起來,暮色漸暗,多麼希望太陽不西沉。 而我,除了知道小學方位,找到巴查克家放下行囊,鋪好睡袋確認有地方睡,晚上是在小學廣場集合。天光已晚不能耽擱,趕緊晃繞部落,較完整可住人的石板屋增加了,約有十多戶,屋內爐灶升起裊裊炊煙,告知祖靈我們回來了,石縫排煙,除濕驅蟲,石板屋是會呼吸的房子。 重逢故地,往事歷歷如昨,人事物全非,瀰漫矇矇霧氣的涼意喚醒,兩個鮮明記憶照對,穿梭在近日整理過後的部落,略現出榮盛時期達兩百多戶的屋群巷弄結構,上后巷、上原巷,復古的門牌,也許多數石板屋廢棄已久,重建到能住人還要很長很長一段日子,且沒有人住一樣會壞掉。 沒有天花板,但壁面、砌疊頁岩座椅、大塊石板等家屋區隔及屋內格局,修繕後已有一定成績,可以知道,這裡約是一個家屋的輪廓。遇上李代表,他便說,從這裡到那裡一長條約四、五戶,以前都是我的家。尤其是路面整理的成效極好,延伸上下左右的行走動線,往上爬,又往下走,朝沒去過的地方記錄觀察,拾階上下,部落很大,沿路修整低矮座位,隨時坐下睇望,亦顯出許多舊有石板雕刻、大片公石板聳立和生活遺跡。 走到小學廣場,好茶國小的石碑、教室,太陽池依然潭深清澈,發源於井步山的溪水「拉喀拉勒」流到此處形成一小瀑布,瀑水終年不斷,提供過去部落源源不絕的水源,小瀑的瀑頂被切蝕成V字型的水蝕地形,上方的塑膠水管則銜接水源到村內。傳說雲豹舐水之處,水質絕品,嚐了多口甘醇水,沁入心脾。 巴查克喜孜孜昭告,晚上我要去裸泳,每次來一定要做的事,不要偷看喔。 太陽池下方的戶外爐灶,三個石頭鼎立平衡最穩定的原理,瑞珍姊忙著煮大鍋飯,詢問有沒有什麼可以幫忙的,沒有,剝高麗菜的工作已經被做完了,就是下麵加番茄鯖魚罐頭而已啊,山上這樣煮最好吃了;小獵人在廣場中央,生火烤肉,直接用鐵窗做為烤架;族人搭起帆布,下面也鋪好了帆布為墊,頂多幫忙搬搬木頭,圍成等會兒用餐的坐位。用餐前,杜爸先再三宣告,明天早上七點集合。 山上暗得極快,部落匆匆一瞥,天一黑,深不可測。營火烤肉,一些介紹後,很快地大家拉著手跳著舞,很快地邊跳要邊一個個傳著酒喝,一下場就要有酒醉的心理準備,愈來愈多人加入行列,一位族人,站在火與人之間,海量的他,走路頂多只有一點搖晃,可沒忘記每個舞過他的人都要被添上一小杯高粱喝完、再把杯子傳給下一個人,四步舞跟著節奏,換一個人再倒酒,前後兩輪不知喝了幾杯,一時暈眩重心不穩,退出舞場,倒向一旁;肉還是一盤盤地傳來,白吐司抹起酥瑪琪琳一片片地遞,瑞珍姊說,山上的吐司就是要這樣弄最好吃了;佬祖彈吉他,大家邊喝邊醉邊跳,狂歡著。 操場這邊是這樣歌舞著,時間像山一樣停滯,不知時,山上霧重,晃動的影像,照面錯身的是人還是影,是你還是他。天旋地轉,人人流竄,有點冷,想回去找毯子,途中小戶小戶分散喝酒唱歌,經過一個景框,看不到屋子,很小盆的火,一團黑裡只映照出幾張靠近火而多半仍沒入黑網的渺渺臉龐,木柴細聲劈啪。 這是一群老人家,巴查克也在場,要我留下,還幫我介紹,這位是我的親戚,很有地位很厲害,妳能在這裡聽到他唱歌是妳太榮幸。 老人家唱起魯凱古調,要怎麼形容,像是泣訴像是嘶喊,古勁滄桑,音韻似詩,唱不絕的懸空和低盪,我聽不懂,說不定意思完全不同,也許是凱旋或喜悅,一種融入大地呼應的唱腔,傳音山林也捲入火舌,每個人的心都被灼熱,有人合起唱,眾靈繚繞的出神音場。 一首接著一首,公杯溫高梁繼續遞送,聽了多久不知道,又喝了多少不知道,在這裡都是長輩不能不喝,大家都醉了吧,呆了還是機械式地傳來就喝,有的人好像還要更醉,喉辣心燙,遙遠的夢境,靠擁在祖先的懷抱,心噗通噗通擊跳胸口,「記憶就像是透過淚水望出去。」想起托爾斯泰這句話,景框劇烈搖動,不知為何,聽得我淚眼矇矓,看不清楚了,止不住淚留滿腮,實在不行了,步履蹣跚起身,沒人注意到了。 祖靈會聽到我們說的話,會聽到我們唱的歌,會聽到我們的心。 當夜到天明,這樣就好,雖然想再去邱爸的家,看看祖靈柱,走路踉蹌,頭重到抬不起來。 勉強就著微光摘下隱形眼鏡,一入屋,看不清楚床上、地板已經躺平多少人,小心踏過、摸索大概放登山包的位置,啊,不好意思,摸到別人,早被睡走了,剩一個狹小空位,睡袋還在,只好擠進去,閉上眼前,手機顯示午夜十二點,下一秒,不醒人事,聽到外頭中壯輩才正興起的酣暢。 隱隱約約,凌晨三、四點吧,有人扶著累壞也喝醉了的杜爸回房,要他快點休息,他喃喃說道,還有很多事要做……很多事……模糊地,酒宴沒有停息……。 隔天,沒宿醉,如夢如幻,相思林裡雨霧更深濃了,飄起細雨。從巴查克家走出來,經過安頭目的家,修好了廚房部分,戶外搭立的帆布下還酣睡著十幾個人,昨晚這裡應該也是一場通宵達旦的筵席吧,喝了三合一熱咖啡,在山上,真是一大享受。 四、五位部落青年戀戀不捨地在頭目家屋前緩踱跳起舞,要離別了,柴火滅了。大家很快在小學廣場吃完稀飯早餐,一些沒地方睡的人沒辦法只好睡在這兒帆布下,能住的所有家屋都超載了,一樣由瑞珍姊掌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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