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藍詩玲(Julia Lovell) 「鴉片戰爭是樁說來慚愧的歷史。或許,它已不復存在於你的記憶?中國人肯定沒忘記(它),還在抽絲剝繭。」──《衛報》,二〇一〇年 二〇〇九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一個中國政府的犯人被押在車裡,穿過烏魯木齊市冰冷的街道,送進公安拘留所。翌日早晨約六點三十分,有人叫醒他,給他薄粥當早餐,還給他刷牙的機會。到早上十點,在民兵戒護下,他被送到可開動的「死刑廂型車」,綁在推車上,注射毒針。 從某些方面來看,整個事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實在無足無奇;中國每年處死的人數在一千七百到一萬人之間。從表面細節來看,判決並無爭議。走私重量超過五十公克的海洛因,就是唯一死刑;這個死囚帶了一個手提箱入境中國,手提箱裡有重逾四公斤的毒品。 但從其他方面來看,這起案子很不尋常。 這名男子叫阿克毛(Akmal Shaikh),是巴基斯坦裔英國公民,因此也是幾乎六十年來,首位在中國被處死的歐洲人。 此外,這名英國人在此犯罪行動中該負的法律責任有爭議,其親友激烈為他辯護。他的英籍律師們辯護說,阿克毛是精神病患,有躁鬱症、憂鬱症。 二〇〇七年,他原本來中國的目的是想當流行歌星,想用他無調性的首張單曲《來,小兔子》(Come Little Rabbit),為世界帶來和平;他在中國法庭上的供詞語無倫次,前後不一,遭到法官嘲笑。英國政府代表敦促中國官方給他獨立的精神評估,但此一請求幾個月來都遭審案法官嚴拒。 阿克毛之死很快變成重大的國際事件。 時任英國首相的布朗(Gordon Brown)說:「我以最強烈的措詞,譴責阿克毛被處決,而且,我方一直請求中方寬厚處理,未獲接受,因此感到驚駭、失望。」 外交部長劉易士(Ivan Lewis)宣稱自己「想嘔吐……任何只要稍有同情心,或致力於司法公正的人,在英國及全世界,(阿克毛被處死那天)都覺得十分沮喪。」 中國輿論以類似的憤怒回擊。有太多明顯的對比:英方又插手介入中國司法對鴉片類物質走私案的處理。媒體及網路上沸沸騰騰地提及一八四〇年的往事。 官方回應說:「在中國,鑑於悲苦的歷史回憶及當前情勢,民眾(對走私毒品)特別強烈地憎恨。 最近一次網路民調,百分之九十九的民眾支持法院判決。」有位學者分析說:「處決阿克毛,好比一八四〇年鴉片戰爭期間,在虎門銷毀鴉片存貨。只是這一次,『炮艦外交』是行不通了。」一名匿名網路用戶咆哮說:「英國對中國發動鴉片戰爭。它對曾經侵略我國覺得『想嘔吐』嗎?……劉易士跟義律、璞鼎查是一夥的,都是中國敵人。」 有位博客主解釋說:「『英國』加『鴉片』等同『鴉片戰爭』,中國被欺辱的現代史之始。英國人已經忘了,一八四〇年,他們的祖先開始挾鴉片轟開中國大門。只是,中國人依然刻骨銘心。」一名匿名網路用戶評論:「殺!殺!殺!殺!」 值得一提的是:鴉片戰爭的記憶,並非中國人獨有。幾個英國評論家也有同樣想法,其中一人譴責這起小題大作是「偽善又麻木」。 這是二〇〇九年十二月,由中國傳來的第三條聳動新聞。 第一條關係到「哥本哈根氣候變化」高峰會的失敗,歐洲與會者本指望締定有約束力的協定,以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希望落空,極其失望,想找個國家來出氣,因此找上中國。有位慷慨激昂的環保人士透露,「毀掉談判的是中國。存心羞辱美國總統歐巴馬,堅持要一個很糟的『協議』,讓於西方領袖只能承擔罪咎而走開。」 他歸結說,中國唯一的目的是想保護其經濟崛起(堅持使用骯髒、廉價的煤),而鼓勵沒落中的西方自燃成灰。更超過的是,中共國務院總理甚至不願與西方領袖(包括歐巴馬)坐在同一屋裡,只派個部下用電話來回傳遞消息,進行磋商。 對任何有一絲歷史記憶力的人,這幕光景看來兆頭不妙,彷彿回到中國中心、趾高氣揚的那種外交;在第一次、第二次鴉片戰爭爆發前,皇帝的官員拒見英國人如律勞卑、巴夏禮,只派倒楣的行商出馬,而叫英國人大怒。 接下來是耶誕節那天,共產黨政府繼違法拘留劉曉波幾個月,而且悍不顧國際的關注,把這名備受推崇的老牌異議人士以「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判刑十一年,以報復他主筆刊登在網路、呼籲中國要有人權、實行民主的《零八憲章》。(不到一年之後,一群挪威人為了抗議劉曉波被判刑,把二〇一〇年諾貝爾和平獎頒給劉,觸怒中國。) 十一年前,美國總統柯林頓訪問中國,親自向共產黨說教,談論其人權紀錄。此時,這種調調在北京似乎沒市場了──我們正在崛起,你們最好習慣按我們規則辦事。 英國媒體炸開了鍋。 《每日電訊報》外國新聞部主編很快就量產出中國入侵的情景。 「時間是二〇五〇年,中、英之間的外交爭執有升高為全面戰爭之虞……有如電光火石,人民解放軍附屬的中國駭客精英部隊,對英國許多電腦系統發動高科技進攻,後果十分嚴重。」此君總結說,最近一些衝突已赤裸裸地暴露出「中國對外界態度之冰冷」。 中國人已顯示,他們絕非西方可信賴、共事的夥伴……北京自始唯一、真正的前提乃在保護自己的利益……中國不願與西方互惠互利、有建設性地從事很多事項,其心態很大部分可追溯到十九世紀,中國在鴉片戰爭中蒙受的心理創傷,那時,英國炮艦慣常羞辱當時的中國政府……為了保證中國人民不再被外國列強肆無忌憚地牽著鼻子走,今天的北京投注龐大心血,研發科技,想讓西方的優勢軍力無用武之地。 毒品、復仇,再加中國陰謀宰制世界。這又在唱黃禍的調調了。 只是,在文明衝突說詞的表面下,事情遠遠複雜得多。 英國評論家很快就假定,中國的強硬路線完全是衝著他們來的。但中國政府對哥本哈根,或對劉曉波、阿克毛事件沒有興趣達成妥協,是有內政的潛台詞。中國統治者大有理由對做出任何危及經濟成長的事(比如限制廉價的煤碳排放),感到緊張萬分:他們不容挑戰的治國權,乃根基在有能力讓十三億人民享有繁榮。 中國共產黨對國內異議反對力量之神經兮兮,可由他們處置劉曉波的古怪方式看出來。 中國網路充滿著有潛力的異議者,並有能力組織起來反對政府,劉曉波只算當代中國為數龐大但笨拙網軍的一個代表而已。 我們也不該忘記,阿克毛被定罪、處決的地點都在烏魯木齊──二〇〇九年七月,穆斯林人口及漢族移民在此爆發猛烈衝突,造成一百四十人死亡,數百人受傷;截至二〇一〇年元月,烏魯木齊仍在民兵部隊的嚴密控制之下。 長久以來,中國保安執法人員把由中亞走私進新疆的毒品,與分離主義恐怖分子連結起來。而且,在阿克毛被處決前兩個月,中國報紙評論說,中共在全國各地的法律及秩序維持都運作不良,發生至少五件瘋狂濫殺事件,其中幾起牽涉到一家多人被害──跡象顯示,在中共掌權之下,社會的道德結構似乎正在解體。 藉著在阿克毛案件,共產黨是在告訴人民:你們瞧吧,我們能維持國內及國外秩序。西方國家頻頻看到存心、挑釁與蔑視之處,中共政府則看到國內維安課題。整個事件又流露出另一個鴉片戰爭的對比:中國似乎在與西方交戰之際,也與自己打仗。 話雖如此,情勢還是值得憂慮。它顯示出,西方國家與一個想抓牢超強地位的中國,基本上關係會有多尖銳;還有,這些關係因為高度政治化的歷史記憶,會有多麻煩。 ※※※※※※※※※※ 中共政權把那麼多注意力導引去「百年國恥」,原因之一在害怕中國人記起毛澤東時代的人為大災難。 但是,群眾的怒火被導引進民族主義,也提醒當局文革時代的無政府內鬥暴亂。任學安對我解釋,何以紀念最近的國內創傷根本還不可能。 鴉片戰爭是國際糾紛,而文革是國內問題。中國必須以自己的方式對付內部動盪……原因在於中國人未受教育。假如我們說,此時我們坐下來談文革,本已擺平的真相,會讓我們自己很快就挑起內戰──就像法國大革命。太可怕了。 推動國家界定的愛國主義時,中國政府對如此會釋放的諸多感受,大有理由感到緊張。對日態度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借助於愛國教育運動強調歷史創傷,一九八九年之後,政府顯然致力於引起反日情感。 毛澤東治下,對日關係「和平友善」是國家政策──不要求賠款或道歉。 但相形之下,整個一九九〇及二〇〇〇年代,中國共產黨擴大公開紀念二次大戰,對日本的反感以正比孳生。二〇〇一年修訂中學歷史課本時,提到舊日中國敵人時,對馬克思主義、反帝主義式說詞都和緩了──除了日本。 到二〇〇七年,歷史課本裡關於導致鴉片戰爭的篇幅,由原本有邪惡英國劫掠者照片的十八頁,減少到不那麼詳盡的四頁。 相形之下,對中日戰爭的報導,不肯妥協一如往昔。有幀照片的內容是一個日本兵站在被屠殺中國人屍體之間露齒而笑,正對面的圖說寫道:「燒殺淫掠,日本人無惡不作。」有條申論題問道:「一九三一到一九四五年間,日本加諸中國人民的苦難是什麼?」要求學生們去採訪受害者。 二〇〇五年春天爆發的反日示威,顯然便是這種愛國教育的結果。示威在互聯網活躍人士煽動及組織下,在全中國主要城市出現,抗議日本新版教科書不提戰時在中國的大屠殺。 雖然這場運動剛開始時,匯流了國家贊助的反外民族主義之目標,但示威顯然很快就脫離官方控制,而由草根組織支配。抗議進入第三個周末,一則官方的預防性公告裡帶著一絲的不安。 警方在互聯網上指示有意示威者說:「以有序的態度表達你們的激情」,另警告說,所有街頭抗議必須由當局批准,下令給知名的草根運動人士,叫他們待在家裡。過不久,一家主要的官方報紙便譴責這些反日示威是「邪惡陰謀」、「動機半出於牟利」,想推翻共產黨──本是正統的抗議活動,顯然已沸騰失控,變成民權活動,可能還想搞顛覆。 直到二〇〇九年,中國最熱衷反日的民族主義者之一,是「大中華反日同盟會」的創辦人郭泉。他本是個刑事庭法官,後來擔任哲學教授。二〇〇五年他搗毀被控與日本海盜勾結的明代商人墳墓,立即成名。 二〇〇六年,他的情感開始把他帶往反政府的新方向。他在互聯網上寫道:「我反日,我也反對中國社會之缺乏民主、自由及人權。」二〇〇八年,他甚至到公開呼籲全面改革政治制度,組織「中國新民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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