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少女無敵】
【少女無敵】這個主題,選了三本圍繞著「少女」這個特定性別與年紀的小說,本回是第一本,谷崎潤一郎《痴人之愛》。在男性創作者稱霸藝術領域的時代裡,或許「少女」這種身分之所以特別,永遠與觀看她們的眼神相關。【少女無敵】主題的三本書裡,每一個少女都有她們的觀看者,但每一個也都不是那麼典型(?)的少女,而「無敵」兩字何解,則留待每一位讀者各自表述了。
谷崎潤一郎《痴人之愛》
「為什麼那些毫無意義的事竟讓我懷念至此?雖然愚蠢透頂,但如果在這之後她願意再一次回到我身邊,我第一個就要做做當年的遊戲。我要再讓她跨坐到我背上,在這房裡爬走。我想著若能成真不知道該會有多開心,彷彿那些事是至高無上的幸福一樣,我如此幻想。不,我不光只是幻想,因為對她太過眷戀,我忍不住四肢伏地,好像她的身軀此刻也還沉甸甸地壓向我的背脊一般,在房裡四處繞行。接下來,我──光是在這兒寫出來都教我極盡羞恥──我上了二樓,抽出她的舊衣物,再把幾件擺在背上,雙手探進她的裡襪,然後又一次在房裡四肢著地爬行。」
奈緒美,這是所謂日本文豪名著之中,說到「惡女」一定會想起的名字。
奈緒美,《痴人之愛》的敘事者河合讓治對她的注意,正起始自這個洋風的名字。奈緒美,ナオミ,NAOMI。讓治總用刻意除去漢字的ナオミ(念作:NAOMI,後文以此代記原文中平假名處)寫她,一個臉孔好像有著洋人特色的她,有著西洋味名字的她。
她原是一個咖啡廳裡的女服務生(實歲可能不過十三、四歲),出身於淺草的風化場所,讓治將她接來家裡,希望教養她為一個理想女人。甚而,是理想妻子更好。讓治施予她的一切,彷彿是他心中憧憬而得不到的西方幻想的山寨版。兩人住在時下流行的西式住宅,房屋設計是不切實際又不適生活,屋裡隨處散亂著如山般不洗不疊的衣物,以奈緒美奇特的品味剪裁挑選,哪一件穿出去似乎都與周遭格格不入,但他們自得其樂。或起碼,讓治是這麼以為的。
被同事說是「君子」(或有些諷刺意味),從未近女色的讓治,對年幼的奈緒美全心珍愛,說「我可愛的小NAOMI,我不僅只是愛妳,坦承地說我是崇拜妳,妳是我的寶物,是我自己尋覓得來,加以研磨的鑽石」。讓治為她的教育(與欲望)散盡家財,希望她成為站在西洋人面前也毫不遜色的女子。然而,隨著奈緒美長大,她不但變得租魯、無學、野蠻,甚至在讓治還沉浸於幸福泡泡裡,還以為與奈緒美仍是甜蜜的兩人世界之時,奈緒美早已經做出一連串令讓治羞恥、失望的瘋狂行徑。
透過讓治的文字,原以為是如父(兩人還互稱「PAPA」與「大BABY」)如師的上對下關係,到頭來卻自始至終是讓治的一廂情願。奈緒美徹底站到了讓治頭上,圍繞在她身邊的幾名慶應大學的學生(或身兼砲友)也像是把讓治玩弄在股掌間[1],沒有人把他當一回事。
本文開頭引述的段落,就是奈緒美荒唐行徑一次次曝光與背叛,而終於被讓治趕走後,讓治獨自待在房裡,瘋狂地想念起當年初識時兩人的騎馬遊戲的片段。也就是說,讓治懷念的、捨不得的、首先想起的,是那個心甘情願受她擺弄、駕馭的自己的模樣。或許,早在那些荒唐、那些離經叛道都還沒浮現檯面之前,在他自以為的那些單純日子裡,這個甘願為馬的自己的模樣,便是讓治心中最原初的對幸福的刻印了。
由讓治的角度寫下的這段故事,幾乎包辦了大半大正初年到末年的時光。大正時代,在戰爭的昭和與維新的明治中間,是一個西化已經一定程度深植,舉凡戀愛、家庭、婚姻等觀念無一不面臨巨大改變的時代。奈緒美與讓治的生活,從住居到婚姻到感情到職業,無一不充分體現這個年代的特色。谷崎潤一郎筆下的《痴人之愛》完美備齊了腥羶色的八卦要素,與那個年代佔據新聞版面的大學生浪蕩生活、貴族婚姻八卦等時事靈敏地互動,吸引讀者目光。谷崎還放話宣稱這部作品是他的「私小說」,敘事者讓治又常常「讀者諸君」地喊話,更能騷動讀者窺探八卦的好奇心。但據考證這段故事與谷崎私人生活相差頗大,「私小說」一語,或許不過是大作家谷崎自我宣傳的戰略也說不定。
作為一個腥羶色的小說,《痴人之愛》情節跌宕通俗相當好讀,另一方面戰力堅強的谷崎,也透過讓治與奈緒美兩人薄脆虛浮,且永遠只能是贗品的西化生活,狠狠地批判了日本一路走來的西化與近代化之路。書末,奈緒美以全然西化,讓治也認不出的模樣回歸。對這樣的她,讓治是全面降伏,在最後的最後甚至連「讓治」這個名字也失去了。正如同奈緒美有個洋風名字NAOMI一樣,讀作「じょーじ」(音同「George」)的讓治其實自己也是一個象徵著西化的存在。他一路追尋著憧憬的西方,最後養出了一個吞噬掉他自己的奈緒美。[2]
谷崎潤一郎是個非常能描寫「美」的作家,不光是《細雪》裡極度日式的雅緻美,連和式廁所異臭蒸褥的空氣與昏暗視野,谷崎潤一郎也能寫得很美(請見《陰翳禮讚》)。《痴人之愛》裡對手指,對脖頸血管,就連對鼻子,他的筆都能讓讀者透過讓治的眼,看見他對肉體美的執著與迷戀。《痴人之愛》裡寫了徹頭徹尾的對肉體的迷戀,與來自官能的癡狂,谷崎像是嘲笑著男人面對慾望的可悲與無力,同時也振筆疾書在那錯亂了的愉悅與迷醉裡面,好像成癮毒藥、微醺時光、沉醉而快樂的一瞬間──讓人願意在其中永遠徘徊。是「痴人」的「愛」的形式。或許,他寫的就是這樣一瞬間的永恆性。
谷崎在我心中是個彆扭又扭曲的作家(稱讚的意味),他筆下所謂崇拜女性美的一類作品,喜歡的人很喜歡,在不喜歡的人眼中就是個變態老頭的小說。但話說這樣一個男性作家筆下的奈緒美,當真是「背叛」了誰,又「惡」到了哪裡嗎?奈緒美長成的模樣,難道不恰恰是讓治深層慾望的完美顯現嗎?作家桐野夏生說,重讀谷崎的作品後發現他的故事框架其實意外健全,就是一夫一妻。《痴人之愛》徹底描寫了女性的美與魔,但女人始終是客體,是他者。在下回選書裡,我們將從20世紀女性作家的文字裡,從女性的視角,看少女與娼婦的想像領域被拓展到了什麼樣的方向。下一回,我邀請讀者一起來讀桐野夏生的《異常》。
※本文省去許多生平介紹,因為在台灣近期可以獲得的谷崎潤一郎相關資料頗多,去年《聯合文學》十一月號中便有非常好的介紹。此外也有簡顯好懂的入門書,可以得知幾篇名作梗概。簡列於下:
聯合文學編輯部編著,〈聯合文學〉,第373期(2015.11),台北:聯合文學出版。
新潮文庫編輯部編著,江裕真譯,《一本讀懂──谷崎潤一郎 愛的魔術師喚醒你心中的危險妖獸!》,台北:野人出版,2016。
[1] 主要登場的朋友有濱田與熊谷兩位,乍看之下前者比較正經,後者大概跟奈緒美差不多狂放,奈緒美就在這些學生群裡一個轉手過一個,她好像渾不在意,而他們也一樣。在讓治以為自己維持著主人的顏面時,奈緒美早已跟他們幽會過無數次,誰也沒當讓治一回事。後來讓治捉姦在床(?)後,竟然還跟濱田組成了類似失戀陣線聯盟的拍檔,吃飯談天訴苦,信賴他到最後一刻。書裡雖然沒有明講,但從抓包前與抓包後的反應推測,我個人認為濱田的聲淚俱下根本只是一場戲,只有傻傻的讓治照例上鉤。
[2]說到吞噬,奈緒美其實不大像是一個活生生的女人,而更像是一種慾望的集合體。她不停地「吃」,不停地「穿」,不停地「性」,彷彿永遠沒有止盡。奈緒美是讓治西化慾望的投注標的,是他慾望的體現,是慾望本身。她的精神性成長的極限,反映著讓治精神上的幼稚性,她肉體上的發達與縱慾,也和讓治近乎執著的肉體迷戀相仿。那麼身為慾望的集合體,無窮無盡便似乎是奈緒美最自然的本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