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文青」,第一時間聯想到的圖像會是什麼呢?
是像唐伯虎那樣風流倜儻的吟詩作對?
還是像呂赫若一般,同時擁有俊秀的外表以及令人欽羨的文采呢?
或許是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總是坐在咖啡廳的角落,一邊輕啜咖啡,一邊書寫耐人尋味的華麗文字的文藝青年?又或許是一個坐在大安森林公園裡,喝著啤酒,正在演奏蘇打綠的音樂才女?還是一個喜歡窩在誠品,左手擁抱謝金魚的《蘭陵公主》,右手又鑽研於卡謬的《異鄉人》?
「文青」的定義眾說紛紜、見人見智,但或許現代人想像中的「文青」,就是在某個特定的「空間」,作一件看起來很潮很有「文化」的事情,但是作這一件事情的人是不是年紀輕輕一個「青年」,或許也不一定那麼重要了。當然,是不是一個「文青」,並不會受到性別所侷限。
如果把時光倒流,在一百年以前,想要作一件很潮很有「文化」的事情,可以選擇去哪些場所呢?又要作哪些事情,才稱的上是「摩登」到美丁美當(註一)的「文青」呢??
回顧台灣近百年的發展歷程,有不少的雋永文學作品始流傳了下來,或許不是因為文藻特別地優美,又或許只是記述了再平凡不過的日常生活,但卻可以讓讀者掉入一種既真實又飄渺、微朦朧但也特清晰的虛幻空間。
正是這股流竄於文字與符號之間魔力,演繹出台灣累積了四百年來的文化樣貌。《百年不退流行的台北文青生活案內帖》(以下簡稱《文青案內帖》)或許是近來最成功演繹上述概念的作品集,在細讀內文之前,先來看看生活在當時的文青怎麼樣回答這個問題?
台北城的黃昏,不知什麼時候飄著毛毛細雨,榮町溼漉漉的柏油路,輝映著橙黃和紫丁香花色的朦朧霓虹燈影。已經夜幕沉垂了。杜南遠與鶴丸五郎並肩行走於亭子腳。抬頭一看,對面的文明堂書店,明亮的燈光下擺滿著書籍,店內有不少台北高等學校的學生凝神看書。這些學生無論文科和理科,都喜歡看文學和哲學,他們愛讀夏目漱石、志賀直哉的作品和德國的哲學類,以備將來當指導者時,思想免於偏差而維持平衡感覺。
這段話出自日治時期台灣重要作家龍瑛宗的漢文作品:〈勁風與野草〉,透過故事主人翁「杜南遠」的視角,我們不難看出當時台灣子弟眼中的台北,處處都充滿了相當「現代」的建設,而且生活在這個城市裡面的學生,似乎都要學著看「文學」、懂得烙「哲學」,儼然就是一個思想奔放的年代。如果要從上述文字當中,揀選最可以代表1920年代的台北,那種充滿著新奇、fashion的樣貌,或許「台北城」、「霓虹燈」、「亭仔腳」、「書店」、「文學」、「哲學」就會是極佳的關鍵字。
事實上,本書作者群之一的蘇碩斌教授在序文中,就用非常「文青」的方式,說明了《文青案內帖》的核心概念。
「『現代』若是有聲有影,台灣人最初如何表現?」
「本書十三篇文章看似隨機在漫談日治的地景、文學,其實都是想要說明『現代生活』初入台灣的曖昧情形。長長的書名裡,有兩個特別要強調的關鍵字:一百年、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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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從1920年代以後談起?
儘管透過武力的方式獲取第一個海外殖民地,日本帝國在面對殖民地統治時,仍處於一種「先有實踐、後有實質」的摸索模式。從1895年開始,殖民政府必須要克服許多從來沒有碰過的問題,像是有效控制島內的「土匪」問題、改善「鬼界之島」的衛生狀況、教化台灣人的諸多陋習等等,在逐一克服的過程中,也逐漸整理出日本作為一個帝國主義國家應有的統治邏輯。或許可以這麼說,一直到1915年漢人最後一次武裝抗日事件以前,殖民政府除了用武力掃蕩反抗份子以外,還透過廣泛的調查以及精確化的統計數字來「剖析」台灣,隨著西來庵事件結束後,殖民政府不管是在治安、衛生甚至式空間治理上,都獲得了一定的成績,台灣,也終於成為一個可以清楚被國家「看得見」的殖民地了。(註二)
為什麼要從「台北」開始談起?
以前說的「台北」並不是現在說的「台北」,而是夾雜著艋舺、大稻埕還有台北城的那個「台北三市街」。看似繞口令的語句,卻如實地道出了台灣歷史發展的血淚史。對於耳熟能詳的「一府、二鹿、三艋舺」,我們都有初步的理解,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台灣的政治、經濟中心不再位處於文化古都──府城,而逐漸轉往台北呢?(註三)
1895年,台北城已經是台灣數一數二的大城市,擁有郵局、鐵路、電報,甚至還有電燈,而台北三市街真正成為一個整體的「台北」,可以說是從台北城被打掉的那一刻開始,現代國家的統治權力就像是被解開桎梏的猛獸一般,擴散城牆以外的山地林野,在台北市內進行像是人口調查、市街改正、修築下水道等事業,無疑是將台北打造成一個最有文明、最現代的「島都」空間。
為什麼要從1920年代以後的台北開始談起?
1920-1930年代的台灣是一個充滿浪漫的的年代,作為台灣總督府的所在地,許多台灣的「第一次」,也就順理成章的出現在台北市內了。如果從物質層面來看,台北同時扮演了流行音樂的發祥地、隱藏於現代公園內的情慾愛戀、整齊劃一的三線道、囊括文史哲學的啟蒙書店、解放身體的跳舞時代、紙醉金迷的民主聖地、流轉年華的職業婦女等諸多角色,在日本殖民政府的統治下,確實建構出一塊「現代」的藍圖,但這塊藍圖中的飲食、衣著、讀書、聽歌、愛情,也同時在殖民政府時刻的監控下,無所遁形。
從思想層面來看,看似「文明」的外觀,卻隱藏了台灣人對於「進步」的想像,對於當時的台灣人而言,「進步」並不單是接觸到現代化建設後的震撼,而是存在著「歐美帝國=現代=強盛」、「明治維新=全盤西化=強盛」的想像,因此各式各樣「先進」的思想風潮,都蔚為流行。
而日本商人(當然也有部分的台灣仕紳階層)看到這一波商機,爭先恐後地引入「台灣的第一次」,硬體的部分像是西餐廳、喫茶店、珈啡店等「實質體驗區」,並將這樣的空間建構成新型態的social場所,軟體的部分則像是自由戀愛的概念、職業婦女的出現、社交場合的林立等等,《文青案內帖》裡頭的十三則文章中,都是要強調當時的人際網絡已經不在局限於傳統漢人的框架了,而是隨著思想的奔騰,赤裸地展現出隱藏於「現代」背後的矛盾與雋永,還有時下文青們的內心世界。
哎呀!過去的那個台北呀!
《文青案內帖》空間設定雖然是在台北,但卻如實呈現了當時台灣的文化環境,「眾文青」們一字一句地刻劃了歷史,相對的,「眾文卿」們也已經被歷史銘刻、被後世永懷。透過台灣文學的光與影,從當代種種文化象徵出發,反思過去的曾經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故事。
十五位當代文青從台灣文學的視角出發,廣泛地蒐集報紙、圖像以及文字,譜出一則又一則「文青」的生活樣貌,還原出必須面臨追求現代與理想的「那個年代」,最終歸納出那個始終在對抗各式文化霸權的「臺灣」。
如果從歷史的後見之明來看,一直到現代,生活周遭仍有許多大眾文化源自於一百年前的台北,也正好是「漢v.s.和」、「傳統v.s.現代」、「舊v.s.新」的年代。
再一次環顧台灣的發展歷程,可以理解歷史的延續與斷裂,並不是(也不該是)一個涇渭分明的二分法過程,就是因為多次異文化的碰撞,才會內而外地激盪出屬於台灣特有的庶民文化。
下次看到有人以二分法評論台灣人為何「媚日」、「仇日」的同時,何不邀請對方一同步入咖啡廳,徜徉於純純演唱的「跳舞時代」,靜下心來想像一下,何以看似平凡不已的舉動,卻可以持續「潮」了將近100年呢?
註一:台語用法,形容無法動彈的意思。現代網路用語則會在前面加一個動詞,表示某個動作做得太誇張,導致不能自己。
註二:關於殖民政府透過什麼手段逐漸「看清楚」台北的民間社會,可以參考蘇碩斌,《看不見與看得見的臺北》,台北:群學,2010。
註三:關於台灣政治、經濟中心逐漸往北移動的脈絡,可以參考許雪姬,《滿大人最後的二十年:洋務運動與建省》,台北:自立晚報,1993。或是林滿紅,《茶、糖、樟腦業與臺灣之社會經濟變遷(1860-1895)》,台北:聯經出版,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