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導讀:洪世謙(中山大學哲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思想起源及其結構
一八四三年十月,隨著萊因報被查封,年僅二十五歲的馬克思,帶著新婚的妻子燕妮來到了巴黎,開始了第一次移居海外的生活。即便因為與盧格的決裂,《德法年鑑》只出了創刊號後就停刊了,然而在《德法年鑑》中所刊出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和〈論猶太人問題〉,還是讓我們看見了在一八四三年十月到一八四五年一月間,即一般稱為巴黎時期,馬克思不論在思想上還是人生上,都有了重大的轉折。一八四四年,除了馬克思的第一個女兒出生外,最重要的便是一八四四年八月認識後來終身的革命夥伴恩格斯。在一般目前學界的共識中,至少同意這樣的說法,一八四三至一八四四年階段的馬克思,為了尋求人的解放,重新探問人的本質以及思考人的現實處境,而這樣的工作首先面臨的便是人如何從國家和宗教中解放。於是,我們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和〈論猶太人問題〉中都將看到,馬克思對宗教與國家展開了批判與鬥爭。
在多年後,一八五九年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馬克思回顧為什麼他要進行對黑格爾政治哲學的批判,他說:「為了解決我苦惱的疑問,我寫的第一部著作是對黑格爾的批判性的分析……我的研究得出這樣一個結果,法的關係正像國家的形式一樣……它們根源於物質的生活關係,這種物質的生活關係……稱之為市民社會,而對市民社會的解剖應該要到政治經濟學中去尋找」 。這說明了巴黎時期的馬克思已經認為,國家或社會並不是一個抽象的概念,而是有具體的物質基礎,並且是在這些物質基礎上所建立的整體關係。也因此,對於國家的批判不能只停留在抽象的意識,而必須從實際的社會生活關係以及這些關係所發展出來的經濟制度出發,於是馬克思在一八四三年進行對國家與宗教批判的同時,亦同時展開了對經濟學的研究。正因如此,馬克思從一八四三年起便陸陸續續閱讀經濟學,主要是英國政治經濟學,包括亞當.史密斯、穆勒、李嘉圖(以及法國的魁奈),而恩格斯在《德法年鑑》所發表的〈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這個被馬克思譽為天才的大綱,除了在《資本論》多次引用外,更直接影響了對經濟學的興趣。
總的來說,正是在一八四三至一八四四年間,為了思考人的解放的問題,馬克思從國家、宗教與經濟展開了他的思考,此階段馬克思做了內容豐富關於政治經濟學、共產主義與黑格爾著作的筆記,這本並不打算出版的手稿,在一九三二年由蘇聯學者梁贊諾夫(David Ryazanov)以《經濟學-哲學手稿》為題出版。
從上面所述,亦是一般人所熟知,馬克思的哲學有三個主要的來源:德國古典哲學、法國社會主義和英國的政治經濟學 。而《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後文皆以《巴黎手稿》簡稱)之所以為大家所重視,便在於馬克思展現了一種與以往不同的探尋人類解放的路徑,他不再停留於將世界視為意識的對象物,也不再停留於將世界視為是現成的客觀物。這二者都讓世界與活生生的人毫無關聯,人在這樣的世界中,或者只是一種意識的存在,或者是已被決定的存在,而無法看見人與他所處的世界的相互關係,看不到人實際的社會活動,看不到人對他所處的世界能有何影響或改造的機會。這一點不論是從一八四三年《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馬克思強調「人並不是抽象的棲息在世界以外的東西。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或是一八四五年馬克思著名的〈關於費爾巴哈提綱〉第十一條:「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都可以得到印證。於是,關於人與社會的現實、人解放的可能性,馬克思不再依據傳統的唯心、唯物哲學以及古典經濟學,他試圖超越這些傳統的哲學或經濟學理論,建立以實踐為基礎的哲學,這樣的實踐哲學從具體的勞動出發,從一切人的社會活動(生產、交換、資本、私有制等)出發,以迄思考在這些具體的社會活動中,人如何獲得自身全面性的自由。這種實踐哲學既是馬克思所創造的新的哲學,也是馬克思哲學的特色。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藉由辯證法,展現人與自然、人與世界、人與己身的辯證關係,《巴黎手稿》中所展現在辯證法的縝密思考以及密密麻麻關於政治經濟學的筆記,打破了一般人對其草率、政治宣傳和過份依賴經驗的批判(例如卡爾.巴柏在《開放社會及其敵人》對馬克思的批判)。而馬克思正是透過辯證法,說明了英國政治經濟學的矛盾,並以此展開了一切與此相關的範疇,重新思考資本、貨幣、分工、信貸、工資、異化勞動,以及勞動者的解放。而這些議題,又構成了後來《資本論》的主要核心。
因此,《巴黎手稿》既是哲學也是經濟學,馬克思將哲學與政治經濟學接觸,他讓哲學不再停留於抽象的或學院內的思考,而是直接面對現實的矛盾。然而馬克思又不同於傳統經濟學只停留在對表象事實的分析,雖然馬克思強調從當前的經濟事實出發,但他更試圖說明各種制度(私有制、勞動、資本、地產、交換、競爭)之間的本質關聯,並試圖尋找現象背後的內在衝突與矛盾。馬克思是這樣批判國民經濟學,他說:「國民經濟學把私有制的事實當成出發點。它沒有為我們說明這件事。它把私有制在現實中所經歷的物質過程表述成普遍的、抽象的公式,隨後更視之為規律。……國民經濟學從外部的情況加以解釋。至於這種外部的、看似偶然的情況到底如何才是一種必然發展的表現,國民經濟學並沒有給我們任何說明。」正是在這點上,阿圖塞認為馬克思不僅只是碰觸到經濟理論或經濟政策,而是直接面對了政治經濟學自身,這也讓《巴黎手稿》兼具了哲學與經濟學,哲學脫離了抽象思考而有具體現實,經濟學越過對經濟條件的現象式分析,而有了一套歷史唯物的、實踐的哲學基礎 。
《巴黎手稿》不停留於簡單的、過份化約的經濟現象分析,而以辯證的方式重探人的活動與社會關係,除了是超越傳統哲學與經濟學外,亦可說是馬克思對於人的本質的重新思考,一種哲學人類學的嘗試 。但由於他並不滿意於黑格爾對於人類本質的說法,因此他對此採取了一種批判的態度,所謂的批判是指否定又重新認識世界。這樣的批判結合了三方面,對理論的幻覺的批判、對經濟現實內部(勞動力與資本對立)不可調和與矛盾發展的批判,以及以工人階級(相對於資產階級的政治經濟學)而形成的政治經濟學的重新認識 。換言之,馬克思並不從唯心的角度思考人的問題,他從人與自然的關係開始,繼而談論人與勞動,透過勞動所形成的社會關係,進而才說明了人在勞動中所表現的類本質。而在實際的經驗分析中,馬克思論證人如何在資本主義私有制之下,作為人類本質的勞動實踐成了異化勞動,而這樣一套對於異化勞動的思考以及對異化勞動的揚棄,成了貫穿馬克思後期的思想。也因此,《巴黎手稿》可以從馬克思對「人的本質」以及對「勞動」這兩方面思考,繼而說明馬克思的實踐哲學,並藉此哲學人類學跳脫黑格爾的唯心哲學以及英國政治經濟學。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巴黎手稿》以對私有制和工資的分析為起點,分析人在異化勞動下的現實處境,從而進行人與自然、人與本質、人與勞動重新調和,並因此讓人擺脫私有制及異化勞動,而回歸到社會性的、有意識的人的本質 。
總結來說,《巴黎手稿》可視為是馬克思對德國古典哲學的反思(尤其是針對黑格爾,或更精準的說,黑格爾《精神現象學》的最後一章)以及對國民經濟學的批判。全書可分為幾個部份,首先是序言,其次是第一手稿,主要是關於國民經濟學的批判,主題環繞在工資、利潤和地租以及馬克思對勞動異化的思考。第二手稿的篇幅很短,卻畫龍點睛的指出了私有制與勞動和資本間的關係,並中介了第三手稿關於私有制、勞動與共產主義的討論。在第三手稿中,馬克思一方面通過說明如何揚棄勞動異化,另一方面亦批判了幾種共產主義形式,進而從歷史分析、社會性和人的特殊性(亦即類存在)三個面向,闡述他理想中的共產主義。整體來看,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和國民經濟學的批判,其目的都在於說明人如何由於異化勞動而使自己與人的類本質分離,並因此形成了私有制,在此制度下,人的勞動不再與自己的生命有關,而是宰制與痛苦。「異化」和「勞動」也因此成了閱讀本書最重要的兩個重點,甚至是馬克思後半生思想與實踐的工作,這二者同時是哲學的,也是經濟學的 。藉由對這二者的探討,馬克思提出了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他人、人與類本質的整體關係,這樣的人是完整的、全面的人。為此,馬克思踏上一條人的本質的賦歸之路,一條哲學人類學的探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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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化勞動
我們拿國民經濟學的幾個前提作為出發點。我們採用了它的語言和它的規律。我們假定了私有財產,勞動、資本和土地的分離,以及勞動工資、資本利潤和地租的分離,以及分工、競爭和交換價值(Tauschwert)的概念等等。我們從國民經濟學本身出發,用它自己的話語指出:工人淪為商品且是最可悲的商品,工人的不幸與他生產的力量和規模成反比,競爭的必然結果就是資本累積在少數人手上、也就是更可怕地恢復壟斷,以及最後資本家和收地租者之間的差別、農人和製造業工人之間的差別消失,而整個社會一定會分裂成有產者和無產的工人兩大階級。
國民經濟學把私有財產的事實當成出發點。它沒有為我們說明這件事。它把私有財產在現實中所經歷的物質過程表述成普遍的、抽象的公式,隨後更視之為規律(Gesetze)。它沒有理解這些規律,換句話說,它並沒有指明規律是如何從私有財產的本質當中產生的。國民經濟學並沒有給我們有關勞動和資本、勞動和土地之間分離的原因的任何說明。例如,它在規定勞動工資跟資本利潤的關係時,就把資本家的利益視為最終的原因;也就是它假定了它所應當闡述的事情。競爭也同樣到處出現這種情況。國民經濟學從外部的情況加以解釋。至於這種外部的、看似偶然的情況到底如何才是一種必然發展的表現,國民經濟學並沒有給我們任何指教。我們已經看到,交換本身是如何被它視為一件偶然的事實。國民經濟學家所單單驅動的齒輪,不過是貪慾和貪慾者之間的鬥爭,也就是競爭。
正因為國民經濟學並不了解運動的關聯性,所以才會把例如競爭的學說跟壟斷的學說、把職業自由的學說和法人團體的學說、把地產分割的學說跟大地產的學說重新對立起來,因為競爭、職業自由和地產分割僅僅被闡述和理解為壟斷、法人團體和封建財產偶然、刻意且強制的結果,而非必然、不可避免、自然的結果。
所以,我們現在必須設法了解私有財產、貪慾,勞動、資本和地產的分離,有關交換和競爭、有關人的價值和貶值、有關壟斷和競爭等等關乎貨幣制度(Geldsystem)的這整個異化之間重大的關聯性。
我們別像國民經濟學家那樣,在想要進行解釋時,就置身在一種僅僅是虛構的原始狀態下。這樣一種原始狀態解釋不了任何事情。他只是把問題推入灰暗、迷濛的遠處。他以事實、事件的形式假定了他所應當推論的東西,也就是兩件事情、例如分工和交換之間的必然關係。好比神學以歷史的形式藉由原罪來解釋惡的起源,也就是把應當加以解釋的東西假定為一項事實。
我們且從國民經濟一項既有的事實出發。
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其生產的力量和規模越增大,他就越貧窮。他創造的商品越多,他就成了更加廉價的商品。人界的貶值跟物界的升值成正比。勞動不僅生產商品;它還生產作為商品的勞動本身以及作為商品的工人,甚至還按照它一般生產商品的比例來生產。
這件事實所表達的不過是:勞動所生產的物件、它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物(fremdes Wesen)、作為一種不依賴於生產者的力量跟勞動相對立。勞動的產物就是固定在一個對象、使之成為物件的勞動,這是勞動的對象化(Vergegenständlichung)。勞動的實現就是它的對象化。在國民經濟學的狀態下,勞動的這種實現就表現成勞動者的脫離現實(Entwirklichung),對象化表現成對象的喪失和奴役,占有則表現成異化(Entfremdung)、表現成外化(Entäußerung)。
勞動的實現表現成脫離現實,甚至到了工人脫離現實以至於餓死的地步。對象化表現成對象的喪失,甚至到了工人被剝奪最必要的物件,不僅剝奪了生活最必要的物件,也剝奪了勞動對象的最必要物件的地步。不錯,就連勞動也成了一個對象,成了工人唯有藉由最大的努力和最不規則的中斷才能夠占有的對象。對對象的占有表現成異化,以至於工人生產的物件越多,他所能擁有的就越少,就越淪入自己的產物、亦即資本的支配的地步。
所有這些結果都根源於這樣的規定,亦即工人把自己的勞動產物(Produkt seiner Arbeit)當成一個異己的對象來對待。因為根據這項前提,顯然:工人耗費心力越多,他所創造異己的對象界也就越強大,他本身也就越貧窮,他所擁有的內心世界也就越稀少。在宗教方面也是這樣。人對神越投入,他本身所保有的也就越少。工人把他的生命投給對象,可是這個生命也就不再屬於他,而是屬於那個對象。於是,這種活動越多,工人也就越來越失去對象。凡是他勞動的產物,就都不是他的東西。於是,這種產物越多,他本身也就變得越少。工人在他產物中的外化,不僅意味著他的勞動成為一個對象、成了一個外界的存在;而且還意味著這種勞動在他之外、不依賴於且有別於他而存在,成為一種跟他相對的獨立力量;也意味著他賦予對象的生命,成了跟他疏離且敵對的東西。
本文摘自暖暖書屋出版之《一八四四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附錄「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摘要」》 當社會衰退時,沒有哪個階級比工人階級遭受更可怕的痛苦。 馬克思首次提出「異化勞動論」、《資本論》之外最重要的著作。 馬克思批判在私有制下,人的勞動將不再與自己的生命有關,而是宰制與痛苦,因此「異化」和「勞動」也成了本書最重要的兩個重點,這也是他形成自己一套新哲學或說新世界觀的關鍵作品,甚至是其後半生思想與實踐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