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宣瑋
對很多人而言,想到東北,應該都能脫口而出「人蔘、貂皮、烏拉草」。而當讀者走訪東北後,就算把一路上的大片樹林農田、滿街叫賣的東北三寶都忘得一乾二淨,也一定會記得東北人那獨特的「幹啥呀」(「啥」的音(sha,ㄕㄚˊ)在東北較偏向(ha,ㄏㄚˊ))。
本文所要引介的這本《在滿洲:探尋歷史、土地和人的旅程》(下文省略以《在滿洲》行文)的作者──梅英東(Michael Meyer)──曾在北京擔任英文老師、娶了中國老婆,行經整個東北的他,想必也會認同筆者的話。事實上,梅英東對中國相當熟悉,早前因為《消失的老北京》一書而聞名。梅英東爾後花了幾年的時間在東北妻子的親戚家蹲點,像知青一樣上山下鄉,搜索人煙罕至的金朝國都、找尋清代邊界「柳條邊」、拜訪相傳和外星人發生過性行為的孟照國。這本《在滿洲》便是這些「滿洲記憶」的匯集之作。
20 世紀初期,走遍整個中國內陸邊疆的拉鐵摩爾(Owen Lattimore)稱東北為「衝突的搖籃」(Cradle Of Conflict)(頁3),拉鐵摩爾將國際熱點的滿洲,比做德法兩國的亞爾薩斯—洛林,不管是種族因素、或地緣關係,都讓東北的命運,在紛擾多舛的中國近代史中,又更加詭譎多變。
東北的開墾與鐵路的拓展息息相關(頁154)。滿洲本是清朝的龍興之地,俄國以威逼利誘的方式,將東清鐵路送入滿洲(頁161-163)。這條鐵路的第一站,即是今天內蒙古呼倫貝爾草原上的滿洲里。列強控制自成一局的鐵路,形成新的經濟次分區,東北似乎變成獨立經濟體,與內地脫鉤,獨自對外連結。[1]
俄國不僅利用鐵路將本國貨物運送至中國,同時也運來大批俄國人,包括那些逃離沙皇統治的猶太人、擺脫布爾什維克的白俄羅斯人(頁175)。位於丁字型鐵路的交點,哈爾濱在 20 世紀初成為俄國風情畫的城市,中央大街的富麗堂皇、索非亞教堂的神聖莊嚴,讓這裡被稱為「遠東巴黎」。
但大量的移民也造成哈爾濱的混亂,嚴重種族衝突之外(頁185),還有令人聞之色變的鼠疫。[2] 都市繁榮的背後,哈爾濱也成為犯罪天堂,美國駐奉天的副領事 Nelson Fairchild(1865-1907)這樣形容:「這是你所能想像到最下流齷齪的地方。入夜後,走在大街上要隨時拔出手槍。」(頁181)。[3]
在檯面之下,仍有其他暗潮洶湧的勢力,彼此競爭。
1930 年,為了進行考古調查,梁啟超的次子梁思永透過各種外交手段,費盡千辛萬苦,才抵達齊齊哈爾。到了當地之後,他遇到的麻煩完全超乎想像。梁思永感到十分困惑,「除了大洋與日幣,還有哈爾濱幣、黑龍江幣、銀票,還有另外兩種。每種都有自己的匯率……最後四種還無法在黑龍江省以外的地區使用。」(頁 195)這使梁思永在交易時,必須花費許多心力。
這種紛亂的貨幣系統,不僅考驗著梁思永與當時的東北人,也呈現出近代以來中國貨幣主權的問題。若有機會到瀋陽參觀張大帥府(張作霖故居)時,也可步行至一旁的瀋陽金融博物館(原本的東北勸業銀行),這裏有很好的解說,帶讀者認識這段金融史。[4] 不過,若讀者想去哈爾濱松花江畔的高級俄式餐館用餐時,人民幣即可付現。
俄國人最後是被日本人趕走的,後者早就對這個地方野心勃勃。
前朝夢憶和大遷徙
滿洲國的歷史定位一直是個麻煩的問題。不同的歷史書寫、記憶的背後,是不同的預設立場與價值認同。梅英東知曉背後的複雜性,因此多以歷史人物、現實記憶的視角來交代背景。梅英東總是喜歡觀察那些不受注目的個人故事(頁242)。
末代皇帝溥儀是當中最為關鍵的人物。
自從 1924 年被趕出紫禁城之後,他先「落難」於天津日本使館,而後被日本人「要脅」,當上滿洲國的皇帝。[5] 在長春,滿洲國的新京,處處仍可看到日本人遺留下的痕跡,這是世界上最早的計畫都市(頁 249)。梅英東走過兒玉公園(今日的勝利公園)、滿洲電信電話株式會社(今日的中國網通分行)、文化廣場,並住在大和旅館(原本南滿鐵道株式會社的臉所旅館),這些建築就述說著 1930 年代滿洲國的風風雨雨。
台灣看似離滿洲國很遠,在 1930 年代卻同在日本大東亞共榮圈的控制之下。日本在滿洲國與台灣實施經濟互補政策。台灣出口糖、茶、米、水果到天寒地凍的東北,從東北進口豆餅、硫安,供施肥之需。[6]。不少的台灣人在 30 年代,飄揚過海到滿洲國工作,其中一位就是蔡英文的父親──蔡潔生。前陣子由丁雯靜等拍攝的「台灣人在滿洲國」紀錄片,正是描寫這個時代台灣與東北的緊密連結。
除了台灣,日本也推出「滿洲農業移民百萬戶移住計畫」(頁264),運送大量的日本農業移民到東北。事實上,日本在20世紀初期,本島已經出現明顯的人口壓力,這也是日本積極對外擴張、征戰的遠因。他們多半以農業拓墾團的身份來到此地。離開日本時,他們是如此歌唱(頁268):
大日本的先驅們
我們切割了大日向村
並前往滿洲的四家房
去建造國體的天堂
我們將一起向前邁進
但是日本人並沒有抵達天堂,而是進入煉獄。
「大多數的移民在 1945 年 8 月 9日 醒了過來,並沒有逃過滿洲國崩落的劫難,許多人一起自殺了。」(頁268)在日本帝國崩毀的最後一刻,他們的長官甚至要求留滿農民充當「鋤頭大兵」,以人牆之勢防衛銳不可擋的蘇聯紅軍。
NHK 前段日子拍攝的「引き揚げはこうして実現した」,即採訪許多當時的遣返者,一步一腳印地回顧那段人已經不是人的日子。
漢人、俄國人、日本人,就這樣齊步地跨越清朝在此設下的邊界。乾隆皇帝稱讚是「金湯鞏固萬年清」的柳條邊,在清朝瓦解後,被滾滾移民組成的歷史洪流吞沒。
二戰結束後,東北重新回到中國手中。在日本操控東北的歲月當中,當局做了許多不共戴天的可怕事蹟,其中包括以哈爾濱郊區為基地的七三一部隊(頁288)。日軍在裡面對許多俘虜的犯人進行活體實驗,酷似納粹在奧斯維辛建立的集中營。這些殘忍的事蹟,恐怕是溥儀所無法想像的。1946 年後,溥儀退出了歷史舞台。這些傷痛,則留在東北人民的心中。
中國史上有三波浩蕩的移民潮:闖關東、走西口、下南洋。闖關東通指清末民初,從華北到東北的移民浪潮。而在日本人離開後,東北在1950年代末期又迎來了另一批「闖關東」的漢人。本書中三姨的先祖就是這一波的難民潮(頁125)。因為大饑荒,大批來自山東、河北等地的民眾,一窩蜂地跑到人口壓力相對不大的關外。寬闊的東北接納這群難民,而他們也在這裏落地生根。然而直至今日,時代的痕跡仍未消失,在某些東北農村,仍可聽到濃厚的山東口音,一代復一代地傳誦。[7] 饑荒彷彿如昨日般,此地的農民因此拼死拼活地也要掌握農業生產權。
法蘭西斯(牡丹)與梅英東的相遇、相知、相愛、相惜,也成為《在滿洲》的重要支線。愛情總是吸引觀眾看下去的催化劑。法蘭西斯的降生充滿著戲劇性,在一胎化政策的主導下,她原本不被允許出現在這個世界。但 1976 年的唐山大地震,讓滿洲世界的人一陣混亂,直到所有人回過神時,她已呱呱落地。她成長於典型、又不典型的1970 年代農村 ,唱著社會主義好,到北京念大學,20 多歲時去美國唸書,之後定居海外,僅有少數日子回到家,回到那個「同甘共苦的老家庭」(頁149)。不過,多數生於1970 年代的嬰兒,仍是留在農村,「一輩子都跟其他的人在一起」(頁115)。
法蘭西絲一家人,說平凡也不平凡。三姨種植罌粟花。三姨的角色就像村幹部(頁123),這讓三姨在當地可以呼風喚雨。在筆者親身訪談的農村當中,村幹部往往是高中學歷,但他們卻在村莊具有呼風喚雨的能力。三舅是個農夫,抱怨物價年年漲、關心各種物品的價格,堅持捍衛自己的土地。
法蘭西斯的父親在文革時作為赤腳醫生,而後被派到遼源這座城市。在計劃經濟的體制中,東北被規劃為重工業地區。到處可見大型的國營工廠與企業。遼源也是產煤的中心。東北工人在1950、60年代,事實上獲得相當不錯的待遇。
但自從產業轉型與國企改革後,國家裁撤掉大批的舊有工人,東北街上處處可見掛著牌子的臨時工。以自身的經驗來說,幾乎所有的計程車司機,都是下崗工人。
城市如此,農村也面臨其他問題。化肥與重金屬污染是這幾年來的嚴重問題,這是不顧環境保護的惡果(頁142)。法蘭西絲的三舅屆齡67歲,但後繼無人,「年輕人不想下田工作」(頁138)。農村的老年化日益嚴重,這讓地方政府傷透腦筋。
於是地方政府靈機一動,想到和鄉鎮企業聯手,一起改造整個農村。東福公司就是一例。這樣的企業是否一定會帶來不良影響,反倒不是必然之事。但既然是改造,就一定有不同意見。問題往往出在土地。「2010年,中國56%的群眾事件都和農村土地有關。」(頁135)土地的徵收讓「有土斯有財」的農民十分擔心(頁149)。
地方企業總是興建度假村、溫泉,打造田園農家樂,而原本的農業在當地似乎成為副業,附屬於吸引城鎮人口的觀光業。農民質疑這樣的本意,但多數卻無能為力,徒呼奈何。勞動力基本上都流入城市,農村只剩老幼人口,農村的空落,儼然成為另一個問題。姑且不論農業機械化、報酬低的問題。種田實在太辛苦,誰還願意鋤禾日當午?
梅英東沒有對東福公司設下非黑即白的評價。梅英東介紹了鄉村企業家劉延東的遠大理想──打造一個像明尼蘇達郊區的時髦小鎮,讓每個農民致富,都能過上與其一樣富裕的日子(頁379-382)。
農民有農民的疑慮,企業、國家也有自己的考量。這盤棋仍在持續。
一般的旅行報導文學常落入兩種窘境,不是太過學術,變成學理性的討論;就是過於「旅遊」,變成旅行攻略、個人札記。而梅英東能以歷史事件為經,地理探索為緯,夾敘夾議地展現東北的複雜面向,實屬難能可貴,儘管在翻譯上有些許的小瑕疵[8],仍瑕不掩瑜,值得一讀。
筆者待在東北的時間僅有一個盛夏,不若梅英東的深度探訪。但閱讀此書時,在某些印象重疊之處,不時露出會心一笑。除了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裹著蜂蜜外衣的鍋包肉之外,掩卷之餘,最難忘的仍是那句中氣十足、霸氣側漏的「幹啥呀」!
[1] Owen Lattimore, Manchuria: cradle of conflict (New York: The Macmillan Company, 1932).
[2] 防疫工作也常導致外交問題。參見杜麗紅,〈清季哈爾濱防疫領導權爭執之背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78期(2012,臺北),頁87-124。
[3] 美國國會圖書館可下載Nelson Fairchild的手稿。
[4] 關於近代中國的貨幣戰爭,可以參考戴建兵,《金錢與戰爭:抗戰時期的貨幣》(桂林:廣西師範大學,1995)。林美莉,〈抗戰時期的貨幣戰爭〉(臺北:國立臺灣師範大學歷史學研究所,1996)。
[5] 在晚清民國鼎革之際,原本的前朝舊臣如何看待新的共和,是學界近年相當關注的題目,最新近的研究厥屬:林志宏,《民國乃敵國也:政治文化轉型下的清遺民》(臺北:聯經出版公司,2009)。
[6] 林滿紅,〈臺灣與東北間的貿易,1932-1941〉,《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24期(1995,臺北),頁653-696。
[7] 林宣瑋,〈知青下東北:記2014年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計畫〉,《臺大歷史學術通訊》,第19期(臺北,2015)。
[8] 頁69「It’s」多了個空格。頁72的警察局應翻成公安局,較符合實情。頁98的「中裔」,應是「華裔」。頁182的,Republican Chinese(頁244則寫作Chinese Republic)的直譯雖為「中華共和」,但翻成中華民國、國民政府,更合文意。Post-imperial應翻成「後帝制時期」。頁196「墾植」應為「墾殖」。頁200的「絲絲作響」應為「嘶嘶作響」。頁234的日文謝謝「ありがと」應為「ありがとう」。頁253的拉鐵摩一般學術翻譯稱拉鐵摩爾或賴德懋。頁259的「史達林格勒」戰役的註56(頁262),誤植為諾門罕戰役。頁76提到德州大學中國史教授關於中國中部農村的回憶錄,若猜測無誤,應為李懷印的《鄉村中國紀事:集體化與改革的微觀歷程》(Village China under Socialism and Reform: A Micro-History, 1948-2008)。不過英文版有誤,李懷印一書並非發生在中國中部(Central China),而是李懷印在東部江蘇的老家秦村。本書已有漢語譯本,見李懷印,《鄉村中國紀事:集體化與改革的微觀歷程》(北京:法律出版社,2010)。
作者簡介:目前就讀於臺灣大學歷史學系與經濟學系,主要關懷在近代中國與當代華人世界的發展。曾做過刊物主編與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目前熱衷教學與影音敘事,以及擔任小小部落格的發言人。我的部落格:https://hsuanwe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