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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香、神香、返魂香:漢唐中國的薰香千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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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吳孟青(清大歷史所碩士)

作者題為東方朔的《海內十洲記》裡有一段故事,西胡月支國王遣使送了四兩的靈香給漢武帝,漢代 1 兩大約是今日的 15.625 公克,換算起來也才 62.5 公克。份量雖少,但據使者的說法,這一小撮大如雀卵、黑如桑椹的靈香,焚燒時氣味非但傳遍百里,更關鍵的效用是能夠讓人起死回生,因此又名返魂香。

儘管漢武帝收了這份禮物,但並不是很當一回事。後來長安城發生瘟疫,漢武帝拿出其中一小部分的靈香來驗證,沒想到正如使者所言,聞到香氣的人都復活了,香氣甚至飄颺於長安城裡久久不散,長達三個月。

這下子漢武帝可震驚了:「快快快,快去把剩下的靈香從倉庫裡挖出來。這可是神物啊!」才發現裝靈香的盒子雖然封印還在,打開後,靈香早已不翼而飛。漢武帝懊悔不已,只恨自己之前實在太輕慢。在他將死之際,亦不得靈香而用。

長生不死是古代中國人最大的夢想,來自西胡月支國的靈香正是抵禦死亡的利器。

這則故事揭示了中國想像裡,西域之香的神秘性與神聖性,這種印象在中國流傳了非常久遠的時間。行文至此,讀者或許已經發現,怎麼尚未出現「香料」這個常見的詞彙?

在目前所見的文獻裡,「香料」一詞最早出現在宋代,宋代以前皆言「香藥」。不過就算是宋代,「香藥」卻仍比「香料」更為常見。兩詞意涵異同的分析較為複雜,按此不論。「香藥」既是指藥用與芳香兼具者,也用來作為香與藥材的集合名詞。本文主要想談早期外來香藥輸入中國的歷史,尤其聚焦在於漢唐之際,透過絲路交通而來的香藥貿易與文化交流。 

外來香藥傳入中國的時間

《海內十洲記》這則故事的主角雖為漢武帝,實際上杜撰成分極大。

一般認為這段史料並非出自漢武之世,比較可能是東漢至六朝之間的作品,作者當然也不是東方朔。早期學者陳竺同(1893-1955)曾根據《洞冥記》、《漢武故事》、《武帝內傳》、張華《博物志》等書的記載,主張香料是在漢武帝征服西域後,由西域國家朝貢而來。另一位學者陳連慶(1916-1989)卻不認同,他指出魏晉以後出現的這些都是記異之書,內容不可輕信:西漢缺乏具體證據說明香料已經傳入中國,東漢始有少數外來香料輸入的實據,魏晉才開始風行。[1]

的確,《史記》與《漢書》並未提到來自西方的香藥,直到《後漢書》的〈西域傳〉才記載到物產豐富的大秦國出產蘇合香。此外,需注意的是,這裡所講的「中國」側重於黃河、長江流域,且目光集中於透過絲路與西域的交流。但經由南海貿易到中國南方的外來香藥其實來得更早,南越王墓(卒於 122BC.,即西漢時期)就曾發掘出一些疑似乳香樹脂型香藥。

圖片 1

圖 1‧南越王墓出土疑似乳香的樹脂類香藥
出處:廣州巿文物管理委員會、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廣東省博物館編,《西漢南越王墓》下冊(北京巿:文物,1991),圖版八三

外來香藥的知識與謠言

蘇合香是一種經過加工的香藥,從外表無法判斷製造原料。

《後漢書》〈西域傳〉記載:「合會諸香,煎其汁以為蘇合。」該段是根據東漢駐西域大使班勇所記的資料寫成。蘇合香是由齊墩果科樹脂 Styrax officimale, Linn. 製成,主產於敘利亞、小亞細亞東南部、賽浦勒斯(Cyprus)、及克里特(Crete)等地,採收樹脂後需經加熱溶解的過程,才能製成可用的蘇合香,因此《後漢書》的〈西域傳〉所說的「煎」是有其真實性的。可以說,出使西域的班勇極早就掌握這項訊息,但所知仍然有限。

有趣的是,西晉以來,中國社會流傳著一個說法:蘇合香乃獸便製成。最早的記載見於西晉傅玄(217-278)的《傅子》:「西國胡人言:『蘇合香者,是獸便所作也。』中國皆以為怪,獸便而臭,忽聞西極獸便而香,則不信矣。」似乎這個著名的謠言是由西域胡人流出,聽者卻不太相信。不過,其威力一直延續到陶弘景(456-536)作《本草經集注》時,民間還廣傳著「蘇合香是獅子屎」的說法。

為什麼西域胡人須如此謠言惑眾?

傅玄所記的西域胡人可能只是個來自中亞的經銷商,根本不曉得蘇合香的原料;也可能是為了保護商業機密或故弄玄虛、提高價格而隱瞞。保護商業機密的作法自古有之、中外皆然,就如同中國一直避免蠶種外流一樣,西域胡商也可能擔心高經濟價值的植物遭移植育種成功。然而,經由蘇合香的例子,我們可以發現,當香藥透過絲路傳播,交流的不只是商品,其實人們也極為渴望瞭解這些異域商品的相關知識。

外來香藥在中國:生活、宗教、醫療

外來香藥輸入以前,中國也有使用芳香物的傳統。

長沙馬王堆漢墓即是顯著的一例,該墓是西漢初期長沙國丞相、軑侯利蒼(?-185B.C.)的家族墓地,年代約於西元前二世紀,三座墓皆出土了與香藥相關的文物,包括芳香植物與香具:芳香植物可辨認的有高良薑、辛夷、茅香、藁本、花椒、杜衡、佩蘭、桂皮等,主產於嶺南與華中;香具包括裝填芳香植物的香枕、香囊、草藥袋,及陶薰爐與竹薰罩,用於芳香、保健與避邪。

這些芳香植物經過簡單的處理,揀選其果實、根莖、花蕾、花梗、樹皮等不同部分來使用。陶薰爐所發現的芳香植物則是將一種或數種芳香植物直接點火焚燒,沒有經過複雜的加工程序。

圖片 1

圖 2‧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信期繡羅綺香囊(長48cm)
出處:傅舉有、陳松長編著,周士一、陳可風翻譯,《馬王堆漢墓文物》
(長沙巿:湖南,1992),頁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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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3‧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竹薰罩,底徑19cm、高15cm,周圍敷以細紗
出處:湖南省博物館、中國科學院考古硏究所編輯,
《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頁199。

圖片 1

圖 4‧長沙馬王堆一號漢墓出土陶薰爐內的高良薑和辛夷等芳香植物。
出處:傅舉有、陳松長編著,周士一、陳可風翻譯,《馬王堆漢墓文物》,頁70-71。

隨著外來宗教傳入,儀式所需的香藥緊隨而來。最明顯的是佛教,佛教很重視焚香供養,法事進行的時候,焚香是不可或缺的一環,例如佛圖澄就經常「燒香祝願」做一些祈雨、救人的法術。

事實上不只佛教,其他宗教的儀式也需要用香,比方說高昌出土一幅景教壁畫,圖中的最左側的男子手持懸掛式香爐,香爐裡的煙霧裊裊上升。漢唐之間輸入中國的外來香藥種類繁多,《魏略》記載大秦國特產「一微木、二蘇合、狄提、迷迷、兜納、白附子、薰陸、鬱金、芸膠、薰草、木十二種香。」原記為12種香,雖然現僅存11種,但也是玲瑯滿目。儘管已有外來香藥輸入中國,但其供應情況並非一直保持充足、穩定,《晉書》就記載到佛圖澄在中國活動時,曾派遣弟子特地到西域買香。

此時期掌控香藥貿易的主要是粟特胡商,而且也已經形成組織,洛陽龍門發現一處武周時期(689)的「北市香社行」題記,施主有安僧達、史玄策、康惠澄等人,顯然都是粟特姓氏。

圖 5‧高昌故城出土景教壁畫的懸掛式手提香爐

圖 5‧高昌故城出土景教壁畫的懸掛式手提香爐
圖片引自:Albert von Le Coq . Chotscho : Facsimile-wiedergaben der wichtigeren Funde der ersten Königlich preussischen Expedition nach Turfan in Ost-Turkistan( Graz, Austria : Akademische Druck- u. Verlagsanstalt, 1979),pp.7.


雖然從未真的出現過可以令人死而復生的靈香,外來香藥在上層階級的生活中依然占有不可或缺的地位,而且皇室與各大家族還擁有不輕易外傳的秘密配方。

直到孫思邈在《千金翼方》將他所收集的秘方公開,後來,更多配方流傳開來,如詩人王建所說「內中不許相傳出,已被醫家寫與人」,才有較多人得以窺見。這些外來香藥有幾種用法,例如:做成香丸來口含或口服,使身體除去臭味、保持芳香;摻入妝飾用的香粉,增加香氣;或裝入絲綢袋裡放在衣箱裡,稱為裛衣香;或做成薰香,用來薰衣。然而對一個普通老百姓來說,一帖裛衣香大約得工作一年才能買到,簡直遙不可及。

圖 6‧正倉院藏裛衣香(第1號)

圖 6‧正倉院藏裛衣香(第1號)
出處:宮內庁正倉院事務所編集,柴田承二監修,
《図說正倉院薬物》(東京都:中央公論社,2000),頁144-146。

《海內十洲記》提到「靈香雖少,斯更生之神丸也」,這裡我們不得不注意到,靈香是「丸」狀的。從西方傳來的時候,就已經是丸狀的嗎?

目前我們仍缺證據。

但是在古代中國確實發展出一套製作丸香技術,這應該是受製造丸藥的傳統所啟發。丸藥指的是把藥物製作成丸狀,一方面可以控制療程、緩和藥物吸收時間,另一方面可以配合療效、混和各種藥物,丸藥的黏合劑包括澱粉糊、雞冠血、牛膽汁、醋、沙糖、藥汁、蜂蠟、蜂蜜等。早期焚燒用的薰香經常做成丸狀 香品,亦即混和各種香藥,調和其香氣,再以棗膏或煉蜜來進行黏合。唐宋以後發展出的環香、線香基本上還是不離混和諸香、將之黏合的概念,只是黏著劑改為其他材料,如楠木粉。現今西藏、印度也利用黏著劑做成線香,其技術起源仍有待研究。

傳往西方的麝香

香藥的體積不大,但價格高昂,是西域胡商跋涉絲路前來中國時,便於攜帶的絕佳商品。不過這種香藥的貿易並非單向,中國亦有頂級的香藥是西域所渴求的──麝香。

1907 年斯坦因 (Marc Aurel Stein) 於敦煌西北烽燧發現的粟特文古信札 2 號信札裡,寫信的這位粟特商人向位於撒馬爾罕的主人回報,他在中國收購了 32 袋麝香。粟特商人往來於長安、洛陽、涼州、敦煌、中亞之間,在中國販賣毛毡、香藥,而麝香則與與絲綢同為粟特商人收購的主要商品。這批信札的年代,學者眾說紛紜,說法不出 2-6 世紀之間,多位學者認為 2 號信札應於西元 312 年前後。

王一丹指出,《舊唐書》〈西戎傳〉描述波斯國:「其事神,以麝香和蘇塗鬚點額,及於耳鼻,用以為敬,拜必交股。」,描述的是回教傳入前的薩珊波斯帝國(224-651),麝香在祆教的宗教儀式中占重要地位。波斯使用麝香的習慣由來已久,但波斯本土不產麝,當地有句諺語:「帶上麝香去和田」意為多此一舉,和田也不產麝香,而是麝香貿易的中轉站,由中國各產地經由絲路而至。

絲路考古對香藥研究的價值

文章開頭提到漢武帝與靈香的故事,從目前的文獻與考古發掘的證據看來,漢武帝確實並未與這些西域之香相遇。奇怪的是,西漢卻出土了許多博山爐,究竟博山爐裡焚燒的是如同馬王堆的那些本土芳香植物,或已是西域之香?

這些仍是個謎。若以南越王墓的文物為起點,到宋代這之間將近一千年香藥史,我們握有不少文字史料,卻缺乏實物對證,研究上困難重重。

舉例來說,早期古籍經常出現「薰陸香」,宋代又出現「乳香」。究竟「薰陸香」是甚麼呢?現代還有這種香藥嗎?

有人說薰陸香就是乳香,但對古人來說,兩者並不盡然相同。正倉院雖然收藏了一批疑似薰陸香的實物,但因無法確定入藏時間、也無法確定入藏時的品名,因此難以進行勘證。至於南越王墓所發掘疑似乳香的這些樹脂型香料,當時考古隊將這項文物與現代乳香、現代松香一起進行紅外線光譜分析對比後,發現此與松香截然不同,但與乳香也並未完全相符,該文物與現代乳香的差異可能是年代久遠所致,也可能真的並非乳香。

正倉院是甚具代表性的古代文物典藏機構,倘若就連正倉院也沒有藏品足以提供較為確定的訊息,那麼我們只能期待考古發掘出更多可觀的成果。絲路氣候乾燥,無論是香料實物或是文書材料,以及其他相關的文物,良好保存的可能性相對較高。我相信今後要在中古香藥史研究,將會是在絲路的考古挖掘中獲得突破。

正倉院藏薰陸香

圖 7‧正倉院藏薰陸香
出處:宮內庁正倉院事務所編集,柴田承二監修,
《図說正倉院薬物》(東京都:中央公論社,2000),頁130。


[1]
 陳竺同、陳連慶先生研究時尚未注意到詞彙的問題,採用「香料」一詞,此處以其原文為主。 

本文原刊載於典藏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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