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小說《鏡花緣》中,塑造了一個才女如百花齊放一般的唐朝,事實上,《鏡花緣》中循規蹈矩卻又才華洋溢的女性,乃是明清江南的才女文化的投射。 真實的唐代,只有極少數的女性能公開顯示自己的才華,她們若不是上層的后妃女官,就是下層的妓女或女道士,而後面的兩種身分,往往是相通的。 在許多著名的唐代才女中,先是官妓、後為女道士的薛濤雖然身在蜀中,卻才氣過人、名動公卿,甚至被中唐的詩人們稱為『薛濤校書』,甚至傳說她曾經擔任過「校書郎」一職。她的崛起、與詩人們之間的情愫和最後的歸隱,也充滿傳奇色彩。但是,當我們仔細查考薛濤的生平時,發現她的故事在後代的渲染中雖然更加豐富,卻有太多脫離唐代社會的說法,究竟真實的薛濤是什麼樣的女子呢? 薛濤在史料中第一次出現,已是及笄少女,她的身分是官妓,在唐代社會中是最底層的賤民階級,與從事勞力工作的官婢、官奴一樣,通常是罪犯的後代,因此成為國家的奴隸。 薛濤的身世在唐代史料中並不明確,但是她少女時代即能作詩,應當是在年幼時就有相當的文學基礎,不過目前無從查考,只知她原先可能是隴西人,至於所謂其父死後與母親無以為生而淪落風塵的說法,是宋代才出現的記錄,可能只是好事者的穿䥣附會。 然而,薛濤除了天賦的才華之外,也恰好生在唐代文學最多采多姿的時代,也生在一個遠離兵禍、經濟繁盛的地方──四川,在這個繁花燦爛的舞台上,薛濤作為中唐女詩人中的代表人物,閃亮登場。 韋令孔雀 安史之亂中,唐帝國的腹心地帶遭到重創,士族四散、百姓流離,但是在遠離中心的江南、兩湖與四川,卻在大戰之後成為承擔帝國財政的重要地區。其中,四川因為特殊的地理環境和豐富的物產,從盛唐就開始積極經營,中唐之後更是西部經濟的重鎮。 不過富饒的四川也不是沒有戰爭,由於鄰近吐蕃與南詔,四川也是唐帝國西南防線的重要軍事據點,盛唐時就設了節度使以便防禦,楊貴妃的堂兄楊國忠就遣心腹經營四川多年,以此來掌控唐帝國的外交、軍事與財政。 安史亂後,玄宗、肅宗相繼去世,經過代宗朝的休養,德宗登基時曾經試圖收復河北,但是任人失當、不知軍心,一支經過京城、欲往河北平亂的軍隊嘩變,德宗不得已逃出長安。 在這場『奉天之難』中,出身名門韋氏的青年官員韋皋由於助朝廷平叛有功,得到德宗的青睞,一路青雲直上,在四十歲時,成為掌控四川西部的西川節度使,直到他去世為止,整整在四川待了二十一年。 韋皋在中央的眼中是個不可或缺卻又跋扈的人物,他盤據於四川多年,以致於朝廷幾乎無法干涉四川的內政,在他晚年,積極地想從中央手中將整個四川的藩鎮都納為己有,因此涉入了長安的政爭。雖然如此,在四川人的眼中,韋皋卻是豪爽愛民的大將,他對待將士極為慷慨,又高薪禮聘許多人才為己所用,一時之間,使得四川成為長安之外的文化中心。 韋皋的慧眼不只能提拔男人,也看中了薛濤的才華,在他的宴會上,薛濤以其卓越的才思與敏捷的反應得到韋皋的欣賞。現代的愛情故事中,男女之間的傾慕欣賞,總是走到非君不嫁、非卿莫娶的結局,但是在唐代,這段大將軍與小女子的情愫,卻是韋皋提供了薛濤一個展示自己的舞台,薛濤得以在他的庇護之下,於觥籌交會中展現她的才華。 此時,南越國為了巴結韋皋,特地送來孔雀,藩鎮卻不知如何安置這毛羽璀璨的珍禽,薛濤便倡議替孔雀開闢了一方園地,韋皋從之。 由此,孔雀就成為韋皋治理西南的重要象徵,而這位大將對於這個靈秀機敏的小女子,與其說是男女之情,不如說是他展示帳下人才濟濟的重要門面。 韋皋帳下擁有許多年輕的官員,大多經過科舉取得功名,薛濤在這些年輕人中也毫不遜色。在唐代,科舉出身的官員通常第一任官會是『校書郎』,是唐代官制中一個極小卻象徵著擁有科舉功名的官職,女兒身的薛濤雖然無緣於科舉,卻在韋皋帳下被稱為『校書』,雖然不是真實的官職,卻也表示她的才學卓越,但若要由此說她可以擔任官員,就完全是對唐代官制的誤解了。 薛濤有著少年人的高傲與莽撞,有一回,朝廷派來一名刺史,在宴會行酒令時,這位刺史顯然不懂規矩,於是被薛濤狠狠地奚落了一番。這位年輕的才女在節度使的保護下,顯然擁有許多特權,此後,甚至朝廷的使節都必須先賄賂薛濤才能夠見到韋皋,鋒芒畢露的薛濤,毫不客氣地收下了這些金帛。 人們捧著她,致使薛濤以為這些名利都是她應得的、也確信韋皋不會過問,但是,當她收下朝廷的賄賂時,就已經跨過了韋皋的界線。 那一年,薛濤不過十七八歲,她年少得志,侍從於韋皋身邊、名利雙收。但是,當韋皋知悉她受賄的消息時,一怒之下將她貶往松州、一個吐蕃與羌人雜居的邊疆州郡。薛濤這才明白,她不是翱翔於天地之間的鳳凰、而是韋皋園中的孔雀。 萬里橋邊女校書 「聞道邊城苦,而今到始知,卻將門下曲,唱與隴頭兒。」 這是薛濤在松州的心情,在這座邊城裡,沒有人明白她的文才,她只是個普通的官妓。 為了脫離松州,她不得不再三寫詩懇求韋皋讓她回到成都: 「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重光萬里應相照,目斷雲霄信不傳。」 顯然韋皋一開始並沒有回應,她的姿態也越來越低: 「按轡嶺頭寒復寒,微風細雨徹心肝。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永不看。」 屏風是區隔內外之物,薛濤為了回返成都,向韋皋表示再也不涉足政事。 韋皋並沒有這麼簡單就回心轉意,薛濤不得不寫了十首詩,以十種東西離開主人的心情,表達自己離開韋皋的依戀之意,詩題的犬離主、鸚鵡離籠、珠離掌…….等,都顯出了高傲的薛濤在現實下不能不低頭的惶恐與卑微。 薛濤在松州的時間不到兩年,韋皋似乎覺得她受的教訓夠多了,於是讓她回到成都,並讓她脫離了官妓的身分。薛濤搬到了萬里橋邊,但仍然應邀前往各種酒宴,並與四川的官員們持續來往,只是這一去一返,讓薛濤看盡了人情冷暖,從此,她漸漸地低調行事。 與她同時代的詩人王建,就曾有詩贈她: 「萬里橋邊女校書,枇杷花下閉門居。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春風總不如。」 二十年過去,韋皋去世之後,新任西川節度使因為不服朝廷的命令而被勦滅,西川迎來了新的節度使們,他們大多是曾在韋皋帳下的人。歲月流年,帶走了薛濤的青春年華,帶來一首又一首錦心繡語,就在薛濤年屆四十時,另一個男人闖入她的生命。 別後相思隔煙水 韋皋去世的時間,正是王叔文、柳宗元等人主導的永貞革新失敗的時候,德宗的孫子憲宗登基,這位躊躇滿志的年輕皇帝是唐代的中興之主,他在位的十餘年是唐帝國力圖振作的時代。 此時,與白居易並稱『元、白』的元稹以監察御史的身分前往四川徹查藩鎮的不法情事,元稹一生辜負了許多女人,這個風流才子自然也久聞薛濤大名,亟欲一見。 傳說,當時的劍南節度使特遣薛濤去見元稹,希望以美人計消磨元稹的銳氣,卻沒想到,元稹此行與節度使正面衝突,也沒想到最後會是薛濤動了真情。 在薛濤的詩作中,有首詩寫於元稹離川之際,卻沒有署名給誰: 「芙蓉新落蜀山秋,錦字開緘到是愁。閨閣不知戎馬事,月高還上望夫樓。」 這首贈別詩中,薛濤自言為妻,卻不曾寫明對方是誰,從已知的人際網中,以元稹較有可能。薛濤當時已然是美人遲暮,元稹卻只三十出頭,正是躊躇滿志之時,其才情風流自有迷人之處,但是這一切只是元稹逢場作戲罷了。 薛濤的等待最終沒有結果,這段姊弟戀無疾而終,元稹終究是個薄倖之人,直到多年以後顯達了,他才敢寫詩回贈薛濤: 「錦江滑膩蛾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言語巧偷鸚鵡舌,文章分得鳳凰毛。紛紛辭客多停筆,個個公卿欲夢刀。別後相思隔煙水,菖蒲花發五雲高。」 詩中雖然多有稱讚,卻不過是一紙空言。當然,近代也有學者考證認為薛濤與元稹並未真正相戀,但這些說法亦多揣測,莫衷一是。 薛濤晚年傳說成為女道士,除了隱居學道之外,也開始製作各種花箋自娛,由於她喜歡深紅色,因此製作了許多色澤濃豔的花箋,後來也稱為四川的名產『薛濤箋』。 薛濤約在文宗太和年間去世,當消息傳到長安時,她的舊識們紛紛以詩悼之,這位與李季蘭、魚玄機等並稱為唐代女冠詩人翹楚的才女,一生未嫁、亦無傳人,只剩下一紙薛濤箋,襯著她那清麗如山嵐一般的詩,流傳至今。 ※※※ 延伸閱讀: 謝金魚,〈【深夜食堂】元稹的酒〉 更多故事: 看得見的城市:廣州、長崎、巴達維亞,以及一段全球貿易的發展史 2015-04-04 00:45:48 1 麵食的文化交流:拉麵與泡麵的歷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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