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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郵務員與兒子的時代之爭,輸給一齣情書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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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今開

郵差父子

崔太太正挨著客廳上那座落地燈邊上釘鈕扣,聽見她丈夫推門進來,腳步聲跟往常不一樣,響噹噹的,好有勁,她於是抬起頭,望見他笑咪咪的,一邊哼著小調子,一邊卸下郵差的制服。

「怎麼啦?」她放下了針線說:「今天,什麼事這麼開心?難道在路上撿到了黃金?」

「哈!撿到了金不換的,我先進去沖個涼,回頭告訴妳。」他步入浴室。

老崔是個老郵務員,從臺東山村一所小郵局送信做起,做到這城市來。就郵務員來說,算是很有成就的。通常人家讀信都是讀信肉、信骨,老崔一天到晚只讀信皮,讀多了,居然也能替信件看相算命,信一拿到手,是凶是吉?是愛是恨?是憂是喜?是貴是賤?他一眼能看準七八成;他也能替信醫病,不論是龍飛鳳舞的,鬼畫符的,滿封別字的,漏字筆誤的,種種疑難雜症,他都盡心救治,起死回生。

有一回,他打從局裡「死信欄」邊上經過,看到一封這樣的信:「××市秋陽街父親收」,沒戶沒名也沒姓,老崔也認這信死定了,可是心不甘,只多瞧一眼,在那天真稚氣的筆觸間,彷彿出現了一個哭泣孩子的臉影,他才猛然想起在孩子心中,「父親」是何等偉大的「專有」名詞,又何須有名有姓呢?

心裡一軟,便伸手到欄架上取下那封信,收放在郵袋裡。

從那天起,他每天都往秋陽街走一趟,分段挨戶查探,是誰家父親遠了他的兒女?那條街依傍著一條河溝,又臭又長,查探了好幾天,終於在街尾仙公廟裡找到,那人正醉倒廟廊邊,幸好他還叫得出自己兒子的名字,總算把這封信救活了。

有一年清明節,他還送信到陰府裡去呢!

那是一個少女從荷蘭國寄來的,寫著:「郵差先生敬啟」,內附「祭亡母」文一篇,冥紙一疊,另夾一張信箋,千祈萬懇郵差先生,務必在清明節日把這送往清風山第二公墓第十八號墓場,替「不孝女兒」祭拜一場。墓地本無郵區,何況事涉陰司,郵差原可不管,可是,老崔卻悄悄把它帶走。

那日,天色初明,他敬備香燭一具,獨自登上清風山去,依號找到指定的墓墳,取出祭文,焚香誦讀過了,讀到一段悲愴句子,他還嗚咽兩聲;然後把冥紙焚化成一縷青煙,這才心安理得地趕回郵局上班去。

老崔對郵務原抱持如此敬業的精神,怎麼也沒想到,最近幾年,他逐漸喪失了工作的熱忱,感到沮喪、乏味而無力,雖然,他對工作一點不敢怠忽,但絕非出於舊時那種由衷的熱情,每天都像被迫拖著一條死蛇上街似的,顯得十分無奈。這也難怪他,是郵政的世界先變了。

以往,郵袋裡裝的盡是人間的歡笑和眼淚,溫情和應許,細語和幽怨︙ .人世間,沒有比這更珍貴的袋子了。在他所過路上,經常會遇見羞怯的少女守候在路邊,截取屬於她的信件;也常遇見佇立在寂靜門庭下的老夫老妻,向他張望著期待的眼睛,揮動著歡迎的手臂;大部分的信件都經由他溫熱的手心,交給另一個人溫熱的手心;信和人兩相對映,不論其為悲為喜,往往從中折射出一股屬於郵差的暗光,如今,這種暗光全然為現代高樓建築所遮蓋了。

自從臺灣全省建立自動電話系統後,人與人之間的聯繫都在頃刻指撥間,信函數量銳減,現今郵包裡八成以上是廣告單、競選傳單、稅捐、水電代繳清單等等,而且大半是電腦作業。每天,老崔面對的「收件者」不再是人,而是櫛比毗連的大廈底樓一系列信箱,他大半的工作是把冷冰冰的郵件按號碼塞入冰冷冷的郵箱。

有一天,老崔站在長列的信箱前配信的時候,他的腦際突然湧現出擺在郵局那部電腦終端機,而覺得他自己才是一部真正的終端機;也許他不配是,但,頂多是電腦終端機中的一具小零件罷了!

在這種意識下,老崔對工作怎麼能起勁呢?

每天晚上他從郵局下班,必須走過兩條街,然後踏上十七級古老傾斜的石階,背向著西下的夕陽,隨著自己的影子走向家門。在暮色下,他強烈意識到自己郵差的成分已比腳前的影子更稀薄了。有時,他連推開家門的氣力都嫌不夠,不過,今天的情形可不同,好像一個洩氣很久的氣球,突然給充了氣似的,他昂然闊步走進家門。

(Johnny OuYang@Flickr)

信箱 (Johnny OuYang@Flickr)

這時,他已沖了涼,興高采烈地從浴室走出來,好像透露什麼機密似的,挨近他的老婆輕聲說道:「今天,我送了一封情書—一個少女的情書。」

「情書—說真的?」她驚訝地取下眼鏡。

「那個女孩姓柳,看樣子還是個學生,一連四天都有她同一來路的信件,今天,我實在忍不住,才輕聲問她是不是情書?她向我笑一笑,點個頭,那是十足愛情幸福的微笑,這種笑,我一生看多了,錯不了的。」

「不是說:現今信差都把信扔在信箱裡,哪能再看到什麼收信人?」

「她家住在一幢公寓樓下,開一間小雜貨店,她手上拿著一本書在看店,我當然把信送進去給她。」

「不是說:情書都絕了種?」老崔哈哈大笑。

近年來,由人寫的信函比以往少得多了,情書更是難得一件的,「絕種」只是他在感慨時說的氣話,不料,他老婆卻認真聽進去,他只好順著話鋒回答道:「地球上絕了種的,有時也會重現。」

「爸,什麼生物絕了種又重現了?」不知什麼時候,十八歲的寶貝兒子悄悄從房裡走出來,好奇地探問著。

老崔不吭聲。

「總不會是恐龍吧……哦!我想一定是那可愛的石虎,在臺灣深山裡絕了種,可是,動物園裡還有呢!」

「全是自說自話,沒有一句正經對題的。我說的是情書,今天,我的郵包中發現一封情書,這才稀罕難得!」

老崔著實很開明,他兒子才十八歲,就鼓勵兒子談戀愛寫情書,要他少打電話跟女孩子亂蓋。

兒子哪聽他的?從學校一回到家就拚命打電話,不管長途短途的,打起來一點也不心痛。老爸多說他兩句,他就抓起大把硬幣往外跑,到電話亭裡去打個痛快。平心說,老崔倒不是捨不得電話費,他還儲備一筆「書信獎金」,按封論賞,他向兒子強調情書會促進愛情起昇華作用。

戀愛如果沒有情書,有如落花無水,淡月無雲,那算不得愛情,只是情慾而已!兒子哪聽他那一套,也不稀罕什麼獎金,他依然我行我素,一封書信都不繳。今晚兒可好了,老爸就以雜貨店少女為範例,一五一十訓了兒子一頓,也算是一次機會教育。

「爸,我能發問嗎?」兒子聽了半天庭訓,起了反應:「您追求媽的時候,是不是常寫情書?」

「當然囉!滿滿一大櫃,至今還保存得很好。」

「當年您是怎麼寄給媽的?」

「還不是投郵,有時甚至快信掛號。」

「那就不對了,論情調,那時代,爸應該採用飛鴿傳書,那遠比郵差送信美妙多啦!爸,您為什麼貪圖便利,不用飛鴿,而用郵票?」

「我那個年代,早已通行郵政,當然利用郵政。」

「那就對了!我這個年代,通行電話,當然,我就用電話。爸,其實,在電話中跟女生聊聊,是另一種形式的情書,跟愛情與情慾並沒有差別。」

「我告訴你,情書是人類極優美的感性文化的產物,也是男女間的互相期許、承諾的一種信物,電話永遠代替不了情書。」

「可是,爸,我聽過,也看過前輩人談情說愛,他們一鬧意氣,決裂分手時幹頭一樁事就是燒情書,多麼難過的事!既然明知到頭要把情書燒,不如用電話交談,省時省事,不留痕跡,而且也省一把火。爸,我這一代,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我很欣賞情書,可是,那是繡花一般的細工,我實在沒有閒情去做,原諒我實在不能……」

崔太太眼看老子鬥不過兒子了,趕緊解圍道:「父子倆少說兩句好吧,寫信和電話不是都一樣,有什麼好鬥嘴呢?」

「我非弄個明白不可,我問你—」老崔火大了,對著兒子咆哮著:「為什麼雜貨店柳小姐能,你就不能?」

「爸,對不起,讓我說一句缺德的話,我很懷疑柳小姐可能有點毛病。」

「胡說!」老崔甩了一個巴掌過去,兒子閃得快,溜走了。

第二天早上,老崔在郵局整理郵件時,又見到一封柳小姐的情書,於是跟同事聊起這件事,同事們聽了也覺得很稀罕,但不如老崔那麼熱中,都認為情書早晚要絕跡的,用不著咱們郵差去操心,咱們只管送信,不管是尺牘、信札、柬帖、八行書、明信片、廣告單、稅單以及各種電腦文書,一概照送不誤,反正只當一名郵差而已!

「依我看—」年紀最輕的小蔡開了腔:「問題不在情書什麼時候絕種,而在郵差什麼時候絕跡。從資訊科技發展情勢看,郵差不久就會退出世界舞臺。在古生物中,為什麼恐龍首先被請出地球呢?因為牠的食量過大,大自然付出的成本過高,牠必然遭受淘汰的命運。在不久的將來,可能是我的兒子或你的孫子時代,他們看到寄信要上郵局,送信要送上門,那是絕對無法忍受的事,所以,郵差追隨恐龍而去,實在為期不遠了。在這個時候,崔大哥還奢談提倡寫情書,那未免太不識時務了。」

姓蔡這小子,年紀輕,做事勤敏,心直口快,剛才說那番話,搬出了科學的道理,又有生物史的看法,這一招,斷非老崔所能招架,他於是默默不語,揹起郵袋,從側門走出,跨上摩托車,正待發動,郵務股葉股長派人把他叫進辦公室。

「剛才聽說,你在郵包中發現了一封情書,真的有這回事嗎?」葉股長兩眼投射出探索的目光。

老崔據實以告。

「恭喜你!」這突如其來的祝賀,使老崔嚇了一跳。「你應該知道,情書是當世稀有的物質,你真的有把握嗎?可別弄錯!」

「絕無問題。」

「好!你繼續注意它的發展,隨時跟我保持聯絡。這件事,如果把握得好,運用得當,不但可以重整我國郵務的結構與品質,也有助於復興中華優美的西廂文化。」

「是的,股長。」

這一下,老崔又被充了氣,駕起摩托車,輕飄飄的,他好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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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kepticalview@Flickr)

往後幾天,情況平穩,每天老崔都送一封同來路的信給柳小姐,同時,向上級反映。他也做過追蹤調查,情書發自只隔兩條窄巷的仁愛街上一幢民宅,這一點,更增添了幾分古風高雅的氣氛。在那個週末,葉股長召見老崔,遞給他一份郵局最近召開業務會議的記錄,其中赫然出現一條有關「情書事件」的議案:郵局決以雜貨店柳小姐為典範,發起一項全國性的情書寫作運動,這計畫定名為「恐龍行動」,意在促使情書從敗部復活。

辦法訂得很細密,逐條都有嚴肅主題,兼帶浪漫的色彩,可望一舉而轟動全國。例如:建議內政部頒定每年七夕節起一週間為「情書週」,由總局發行「情人郵票」,並徵求一家電視臺及報社聯合舉辦全國情書徵文大展,發行《中國古今情書集叢》;還有一項計畫,比較簡單,但極重要。邀請《郵政天下》雜誌指派一名記者前來本市,給柳小姐寫一篇專訪報導,以此文做為一枚「火星塞」,來引發上述一連串的活動。末項計畫指定老崔負責聯絡安排,這項全國性的活動竟然輪到老崔來點火啟動,他真的樂死了。

老崔激動得全身起了微顫,在他看來,這份記錄不像是公署文書,倒像是他的家當私事,由郵局發動全國的力量來解決,藉這一次運動的推力,可望改變他兒子的氣質,所以他既感激又興奮地回答道:

「葉股長,我不但很明白,也很領情。我只差一年半,滿六十五,快退休了,此生最後的一個心願,只盼望每天郵包裡能多裝幾封用手寫的信,當然,同時希望我的小兒也能寫簡單的信,我才不愧做為一個郵差。」

「好,我們立即採取行動,我相信你很快就會被情書壓死在路邊。」葉股長輕拍著老崔的肩膀。

「關於訪問柳小姐的計畫,《郵政天下》雜誌已表示全力支持,不但派一名記者,還聯絡一組電視記者前來配合採訪,訪問日程由你負責和柳家聯絡。記住一點,電視公司再三關照,通知雜貨店不要刻意裝修門面,柳小姐要穿平常便服,也不用刻意打扮。」

當天下午三時,大隊人馬自臺北乘著兩輛採訪車到達郵局,葉股長和老崔登車帶路,浩浩蕩蕩駛向這家早已圍滿了群眾的雜貨店,柳小姐微垂著頭坐在櫃檯邊,柳媽卻濃妝豔抹地立在門口,看那架式,顯然要搶女兒的鋒頭,迅速迎著笑臉趕著過來,正要貼著老崔的耳朵說話兒,老崔趕緊退縮一下。

「崔先生,你過來吧!我跟你先說兩句話。」

「柳太太,今天,記者訪問的對象是妳的女兒,妳可別弄錯了。」老崔輕輕提示著。

「今天訪問的重點是—」一位記者補充著說:「在電訊交通如此便利的時代,柳小姐是怎麼樣養成寫情書的習慣?」

「對的,對的!」柳媽攤開雙臂,顯然力圖控制全局,她很禮貌而有力地說道:「所以,請各位讓我先說兩句話……」

「請趕快說吧!」老崔嫌惡地催促著。

「記者先生,我的女兒在九歲時,不幸生過一場大病,從此變成了啞巴,聽力倒還可以,為了她,我這個做娘的,也學會了一套手語,在今天訪問中,我必須當她的翻譯,請各位原諒!」

店門口立時掀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眾記者異口同聲嚷著:「啞女寫情書,情節更感人。」於是把鏡頭紛紛對準母與女,可是,那掌聲,對於老崔卻是一陣強烈的爆炸,他像被擊傷似的,身軀傾斜下去,幸虧身邊有個人反應得快,伸手扶他一把,坐到店門邊上一張靠背椅上,他失神地自語著:

「完了……我,我輸定了……」

葉股長趕緊走過去,安慰著:「老崔,你放心,一切按預定計畫照樣進行,不會有什麼影響,這樣轉變,可能更具有社會教育的意義。」

「一切都完了,我輸得好慘—輸給我自己的兒子。」

「輸給兒子,有什麼要緊?」

「我什麼都輸得起啊!只這一點,我實在輸不起,因為……因為……他……他是郵差的兒子呀!」

—刊於一九八四年一月十七日《聯合報》副刊

本文摘自好讀出版之《連臺好戲:一代新聞工作者林今開重新素顏登場螢幕快照 2016-05-16 下午1.50.06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演戲的作戲的看戲的,有時清明有時癡傻。

30篇華語散文小品
藉事寫人
寫人寫心
幽默且深情
無比寫實真摯的一代記者健筆拍案叫絕,睿智永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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