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友人日前傳來《中大學生會致中大學術交流處及聯合書院公開信》(2016.03.22),附了一句按語:「真是驚人的公開信!」,作為香港人的我,看後很是尷尬。公開信開首是這樣寫的:
近日,康文署要求表演劇團刪去其場刊之「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中「國立」字樣一事,引起公憤,抨議不斷。港共政權屈膝中共之下,以政治理由審查藝術表演,故受社會猛烈批評;然而,更令人震驚者,乃相繼有學生及傳媒發現本校學術交流處之網頁上亦竟將「國立中央大學」、「國立臺灣大學」、「國立政治大學」、「國立成功大學」、「國立交通大學」等大學之名稱中「國立」字眼刪去。其後,教務會學生委員孔浩名代表亦發現本校聯合書院邁進地球村計劃之文件亦同將「國立臺灣大學」中之「國立」二字刪去。
中大學生會認為擅改他校名銜,有貶低及侮辱他校之嫌,並聲討中大校方:以中華人民共和國為「祖國」,有違中大的創校精神,信件的日期更用上了民國紀年。
「驚人的公開信」一語,可褒可貶,一時間也拿捏不準友人的意思,遂直接問他,對信中的「『中國』亦必以『中華民國』為正統」一說有何觀感。
友人從大處著眼,讀到的是中大學生會的氣節,看到一份前朝遺臣,抱着某種漢賊不兩立之氣概說話的樣子。至於他自己,則已不再「供奉」中華民國的神主牌了,可冷靜地看待此信。他明白香港的侷限,沒有不快,反倒體諒香港人在中共壓迫下的抑鬱。
不過,相信很多臺灣人讀後很不是滋味,在網上看到不少嘲諷的留言:「中華民國意外多一塊領土」、「香港回歸一次不夠,有沒有再回歸第二次?」、「臺灣獨立,中華民國流亡到香港好了」、「國民黨送你們,快拿走」……
難怪臺灣人那麼反感,「中華民國」這名號,連總統馬英九也不敢對外宣稱,藍綠兩營都棄如敝屣。[1] 應屆中大學生會「星火」,以本土立場見稱,主張命運自決,卻替臺灣人撿回他們早已丟棄的招牌,此舉能稱的上是尊重他人的命運嗎?
臺灣已有人在設計新國旗、新國徽[2],準備隨時撇清黨國體制的殘渣了,香港這個本土學生會,之前擊敗嫡系內閣,艱苦地贏得學生授權時[3],我還興奮了好幾天,不旋踵就來個野人獻曝,教我怎能不羞愧。
公開信又提到「創校先賢錢穆先師更終其一身與中共不懈對抗」,讀後更是感概良多。
國族認同凌駕地方意識
錢穆終身佩服章學誠的學問,在小學教書時,曾夢到自己獲睹世所未見的章氏著作,多年後到了北大當教授,果然發現並親自校訂了《章學誠遺書》。[4]章學誠以方志學起家,對地方上的風土民情甚有研究,他的史學理論,幾乎都從修地方志的具體經驗中得來的。
錢穆在香港生活十五年(1949~1963),人生最後廿四年(1967~1990) 在臺灣定居,港臺是他一生中居住時間最長的兩個地方,可是,崇尚章氏史學理論的錢穆,對港臺兩地的風土民情卻甚為鄙夷,凡提及港臺,例必置於中國國族的框架下立言,在他眼中,港臺必須依附於中國才有價值,且看以下這段話:
我們臺灣怎麼樣呢?臺灣是中國人的,將來要歸併給中國大陸,還是此地仍是中華民國?這是我們中國人自己的事。可是要獨立成為臺灣國,則是另一件事了。今天有人要獨立,可以不做中國人,中國從前的都不要了。你做中國人有三千年、四千年的生命,你做臺灣人,你的生命只從今天開始,只是世界上一個嬰孩,不能獨立於天地之間。做一個中國人,或做一個臺灣人,在人中間的價值是不相等的。[5]
這是錢穆課堂間興之所至提及的,這門課講於 1974 至 1975 年[6],上溯荷蘭人踏足臺灣,剛好 350 年,也就是說臺灣當時最少有 350 年歷史了,怎能說「生命只從今天開始」呢?
五月花號到美國,不過比荷蘭人抵臺早幾年,他會認為當時已叱咤風雲的美國,只是世界上一個嬰孩,不能獨立於天地之間嗎?再者,以現在的知識水平來看,做非洲人有十多萬、二十萬年的生命,如果有人說:做一個非洲人,或做一個中國人,在人中間的價值是不相等的,倘錢穆泉下有知,該有何感想?[7]
國族主義乃雙刃劍
「一生為故國招魂」,是余英時對錢穆的蓋棺定論[8]。
1938 至 1939 年間,錢穆任由頭上的戰機到處轟炸,在曠野奮筆疾書,寫成《國史大綱》這部足以傳世的鴻篇鉅制[9],期以國族主義凝聚國人,合力抗日。國族主義在國家弱小時確能救國保種,但在國家強大時,就成了壓迫弱者的利器。
1949 年敗走臺灣,1971 年退出聯合國,中華民國在國際上的確處於劣勢,而國民黨在臺灣的國內管治反而非常強勢。錢穆只聚焦於丟失了的中國和國際環境,以弱者自居,企圖拉攏臺灣人做中國人來力挽狂瀾,全然漠視黨國體制下的白色恐怖,難怪一些痛恨國民黨惡行的人,會視他為極權的幫凶。
每個人都受他的時代視域所限,對古人或許不應苛責,然而,活在今天的人,也不宜隨意捧出一尊尊的圖騰來為自己站台。錢穆的學術成就無庸置疑,對中國歷史的研究更世罕其匹,但將「終其一身與中共不懈對抗」寄託於他,可能要讓中大學生會失望了。
國族認同凌駕國共對立
新亞書院四十週年校慶時,邀請了錢穆寫紀念祝辭,對於即將由中華人民共和國接管的香港,錢穆在祝辭中有以下感言:
現在不僅英國人即將退出其殖民地的地位,而香港也真成為新亞洲一重要的新邑了。我們中國人正該歡欣鼓舞,而不幸今天居住在香港的中國人,不僅沒有這表現,反而懷有恐懼憂慮的心情,這真是值得悲傷的。[10]
祝辭寫於 1989 年 5 月 18 日,當時有一批學生在天安門廣場絕食,亦有數百萬名市民在北京遊行示威,吾爾開希也在當日穿起睡衣到人民大會堂與李鵬談判。錢穆執筆之際,大概還未有人預測到學運的結局,文章接觸到它的第一批讀者時,相信學運的大局已定,那可怕的血腥鎮壓畫面,能不使人對此政權恐懼憂慮嗎?
用香港今天的觀念說,錢穆是「民族回歸派」,比「民主回歸派」更不堪,錢穆只希望中國人統治香港,有否民主根本無關宏旨,即使接收的不是他所屬意的中華民國,中國人也該歡欣鼓舞。
可見,錢穆的「反共」,也不是無條件的,在歐洲帝國主義等外敵面前,國共對立也要讓步。
本文原為筆者個人網誌上的雜感,經陳兄、劉兄、盧兄三好友鼓勵與建議,改成此文投稿,特此誌謝。
[1] 就臺灣近年的選舉狀況來看,兩黨都避免直接用「中華民國」為號召,但有些泛藍候選人會逆向操作,堅持自己的正統性,企圖拉攏鐵藍票源。
[2] 詳參此臉書專頁:https://plus.google.com/communities/106492214906796567434/stream/de99f721-9efd-488d-bc47-607853293a12,最後瀏覽日期:2016年4月18日。
[3] 香港中文大學學生會過去19年都只有一支內閣參選,學生長期只能投信任票授權參選內閣,2016年2月的選舉,可謂1997年以後首次有選擇的選舉,當時曾在香港的學運圈有過一些迴響。
[4] 事見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錢賓四先生全集》(臺北:聯經,1998),卷51,頁190~191。
[5] 錢穆:《經學大要》,《錢賓四先生全集》,卷52,頁718。
[6] 參上書之出版說明頁3。
[7] 臺灣史的規模,當以臺灣島的人類活動來看,錢穆以中國史的框架來思考臺灣史,不論其他面向的脈絡,難免覺得臺灣沒有歷史。
[8] 余英時:《猶記風吹水上鱗——錢穆與現代中國學術》(臺北:三民,1991),頁17。
[9] 事見錢穆:《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合刊》,《錢賓四先生全集》,卷51,頁226。
[10] 錢穆:《新亞遺鐸》,《錢賓四先生全集》,卷50,頁6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