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控制了過去,就控制了未來 Who controls the past controls the future. 誰控制了現在,則控制了過去 Who controls the present controls the past. ──George Orwell, 1984. 著名的歷史學家王明珂在他的新書《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文本與表徵分析》提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如果讓你來講「臺灣的歷史」,你會用甚麼樣的方式陳述? 當然,答案可以很多元,端看「你」站在甚麼樣的角度。各位客倌,今天我們要說的故事與此有關,且稍稍有點嚴肅,還請大家坐穩了!待會機器一開,我們就會回到朝鮮國,訪問幾個朝鮮士人(古代知識份子的統稱),甚至打開當時的談話性節目(書信、文集),親身體驗朝鮮人怎麼認識他們自己,怎麼寫他們自己的歷史。 故事從倒楣的崔溥先生上岸開始,話說那一年是明朝的弘治元年(1488,這一年好望角才被發現),崔小弟幾經上天摧殘,也算是苦盡甘來,受到明朝高規格的待遇,光榮護送返國。各位認真讀者應該還沒有忘記,崔溥雖然已經不被懷疑是一位「假扮成朝鮮人的倭寇」,但畢竟還是要等到北京,找幾個朝鮮使節「驗明正身」,事情才算了結。 因此,崔先生一路上遇到的人,不免也是會稍微「懷疑」一下。時不時就問一下朝鮮的風土如何,朝鮮人吃啥、喝啥、穿啥,看來想要弄他的人還真不少。筆者總結了其中的問題,意外地發現,崔溥最常被逼迫回答「歷史問題」。沒錯!就是考他朝鮮的歷史囉 ~ 令人欣慰的是,崔小弟估計以前都有認真上課,全部都安全PASS!更誇張的是,他居然還修了「中國通史」!他沿途提及的中國歷史人物超過了80人,對於部分的中國建築、戰爭也展現了豐富的知識。沒想到崔先生雖然是朝鮮人,卻這麼了解中國。那麼,是否每個朝鮮人都像他一樣嗎? 是的,雖然聽起來有點誇張,但距今300年前的東亞世界,通用語言是中文(文言文),而不是鄰國各自的母語。也幸虧有這麼特殊的文化現象,崔先生倚靠著自己識字的本錢,一路上與不少中國人筆談,甚至留下了些詩文。中國歷史上的明朝、清朝,他們的文化是東亞各國分享的寶藏,各國的知識份子莫不以能寫出好的漢詩為榮,熟悉中國歷史自然也是「必修學分」囉! 事實上,這不僅僅是「必修學分」,在朝鮮國流行的兒童教科書《童蒙先習》(出版於1541年,明朝嘉靖二十年)裡,中國史的內容甚至被安排在朝鮮史之前,比重也是「中國史勝」的局面。也就是說,朝鮮人是先學中國史,再學朝鮮史的。更重要的是,在這一本童蒙教科書中,明朝被描寫成一個美好的宗主國,而朝鮮與明朝的關係緊密相連。 大明中天,聖繼神承於千萬年。……天命歸於真主,大明太祖高皇帝賜改國號曰「朝鮮」,定鼎於漢陽。 不過這種現象在1644年發生了一個劇烈的斷裂,那一年滿洲人從關外打進來,明朝滅亡。朝鮮原本叫明朝老大,現在也只能琵琶別抱,加入新的社團:清朝。或許我們沒有辦法真的體會那種感覺,但朝鮮的文化母國消失了,而他們的痛苦不亞於明朝人,帶給朝鮮的是無限的哀痛。因此,朝鮮官方雖然在政治上效忠清朝,但背地裡卻繼續維持著對明朝的認同。 所以朝鮮人在明朝滅亡後,仍繼續使用明朝的年號「崇禎」。 他們繼續使用的童蒙書也就絲毫不變,《童蒙先習》就這樣一直用了100多年。即使清朝已經入主中國100年,朝鮮人學習的中國歷史仍然停留在「明朝」,因為這深深地傳達了他們的「認同」。與此同時,也凸顯朝鮮社會對於「寫清朝歷史」仍沒有共識。是啊,他們是如此熱衷於明朝的歷史,朝鮮士人、朝鮮官方都出品了不少「明朝歷史書」。朝鮮讀書人覺得這是他們的責任,總不能把「書寫明朝歷史」的權力交給清朝吧?於是,像朝鮮官員徐命膺(1716-1787)就說: 「如果要寫一本明朝歷史的專書,不寫就算了,但要寫就一定是我們朝鮮人寫。」(說者以為《皇明綱目》不作則已,作之則其必在於東土。) 倘若我們在明朝滅亡後的100年,能夠組一個旅行團去中國的東北觀光,成員包括日本人、俄羅斯人、越南人、朝鮮人,他們沿途看著明朝遺跡,肯定有不同的感懷。唯獨朝鮮人能夠唱出朝代興亡的悲歌,哀嘆中華文化的末路,畢竟清朝在他們眼中只是蠻夷而已。同時,朝鮮人比起其他人,也更能領略這些遺跡背後的歷史。 正是因為朝鮮人對明朝文化的眷戀不捨,造就了特殊的歷史情境:他們在清朝的時空中追尋明朝的背影。乾隆五十五年(1790),朝鮮人徐浩修(1736-1799)遊歷紫禁城時,他能清楚地指出瀛臺西邊是「紫光閣」,而且說道明朝崇禎皇帝曾經與臣子在此討論國家大事。事實上像徐浩修這樣的朝鮮讀書人太多了,稍稍訪問幾個朝鮮人在中國旅遊的經驗,他們總能面露熱切地告訴你這裡是哪裡,即使這裡不是朝鮮。 徐浩修的知識當然不是天生的,如果我們有機會逛一下朝鮮的書店,翻一下最新上架的書籍,就會覺得朝鮮人的反應「剛好而已」。例如《歷代會靈》、《史要聚選》這些書,簡單說就是今天的《一本就通中國史》,通篇講的都是中國歷史,而且下限必定止於「明朝」,不及「清朝」。畢竟如果這些書要寫到「清朝歷史」,勢必得妥切地交代明朝如何滅亡、清朝如何取天下等敏感問題。一方面寫這些問題「很敏感」,另一方面又「傷感情」,幹嘛自找麻煩? 時間是康熙四十二年(1703),距離明朝滅亡已經59年,朝鮮士人李玄錫出版了一本書《明史綱目》,用今天的角度理解,這是一本《簡明「明朝史」》,雖然這書共有二十五冊。他在一開頭的序言就說: 「明朝啊!明朝啊!我始終無法忘懷的存在。」 (明乎、明乎,終有所不忍忘焉者矣。) 可以想見李玄錫解釋明亡清興的歷史,跟康熙官方的版本大不相同吧。 正因為朝鮮對明朝的認同,衍生出了不少「以明朝為中心」的文獻,而這些文字塑造了朝鮮人對中國的認知。這種影響有多大?從小就這麼認識、理解歷史的朝鮮人,這些書對他們有影響嗎? 1669年(康熙八年),朝鮮使者閔鼎重(1628-1692)曾向一位清朝秀才探聽「反清勢力」的消息,他問說: 「我聽說明朝的永曆皇帝投奔緬甸尋求政治庇護,後來被殺了,是真的嗎?」(或云永曆投緬甸國遇害,其太子為吳三桂所執,亦不善終耶?) 在閔鼎重出使中國124年後,1793年,李田秀(1759-?)向清朝士人問了一模一樣的問題: 「嘿!大哥,你知道明朝的永曆皇帝最後怎麼了嗎?聽說是在雲南掛掉的?你知道詳細的時間嗎?」(永曆皇帝不知究竟,或云後在安南云,然否?其亡果在何時?) 李田秀的問題與閔鼎重根本就一樣嘛!如果我們冷靜地思考一下,就能發現事情並不單純。 畢竟李田秀出生的時間是1759年,這已經遠距明朝滅亡115年,但他對於明朝最後一位皇帝的下落仍是「不知所蹤」。 答案或許你已經想到了,因為他真的「不太清楚」。 對於李田秀而言,他們接觸、認識中國的方式並不是「到中國旅遊」,也不是每個朝鮮讀書人都有機會去中國健行,大部分的人藉由書籍來認識中國。當他捧起朝鮮時代的《一本就通中國史》時,他看到中國史的尾聲會是:「中國最後一位皇帝是明朝的永曆皇帝,而且他下落不知所蹤唷!」 沒錯,在一個資訊隔絕的時代,人們受到書籍,尤其是教科書限制的影響越深,在那個沒有網路、電視、電話的時代,書籍是唯一能夠傳達大量資訊的工具。朝鮮人既然沒有機會出去認識世界,書籍上的世界就是真實的存在。而教科書、童蒙書上書寫的歷史知識,理所當然成為每個人的「常識」。 當然,這樣的狀況不是每個人都滿意的。畢竟當中國已經邁入清朝,朝鮮卻仍停留在明朝的時光,世界並不會為了朝鮮而停滯不前。部分的朝鮮士人發現了這個特殊現象,他們開始疾呼:「我們更應該重視自己的歷史」。 這些朝鮮人嘗試找回前人的歷史,例如在壬辰倭亂(1592-1598)中喪生的朝鮮人,他們是過去不被朝鮮重視的人。因為日本侵略朝鮮的戰爭中,明朝軍隊一直被定位成拯救朝鮮的恩人,在這個過程中朝鮮軍民則被遺忘了。正如朝鮮人李萬運(1723-1797)說的: 「朝鮮的讀書人都知道中國的歷史,但卻對我們自己的歷史卻很陌生,這不就像是不知道自己祖父的年紀嗎?」(學士文人脫略於名數之辨,粗識中朝[中國]年代,而於本國[朝鮮]則顧茫然不識,此何異不記祖父之年甲者耶?) 1765年,在中國旅遊的朝鮮人洪大容(1731-1783)的例子說明了這種歷史性的「尷尬」與「特別」,洪大容的中國友人希望能夠知道一些朝鮮歷史,因此希望洪大容提供類似《一本就通朝鮮史》的書籍。令我們感到訝異的是,洪大容對此毫無概念,甚至覺得朝鮮並沒有專門介紹朝鮮歷史的書籍。在一封他寫給清朝人的書信中,他是這麼說的: 「我朝鮮國崇信儒學,著述很多,但是讀書人窮盡一輩子力氣的,都是中國的文獻;至於朝鮮自己的歷史,大部分都不太談,可以說是關心遠的勝過近的。經你這麼一問,我才發現這情況,有點訝異。」(東俗崇信儒學,著述多門,但士子沒齒從事,惟矻矻於中華文獻,而東史典故,多闕不講,騖遠忽近,殊為詫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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