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艾芙琳‧博洛克─達諾(Évelyne Bloch-Dano)
法式園林:智識的園林藝術 Jardins à la française
法式園林,嚴肅生硬?楓丹白露宮(Fontainebleau)、香提伊城堡(Chantilly)、沃子爵城堡(Vaux-le-Vicomte)或凡爾賽宮,千篇一律的單調?
拜訪傑作,打造的藝術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大師之作
您一定很久沒去那裡逛逛了⋯⋯。
把那兒的夏天留給觀光客,秋天到來時,去園中散步,欣賞金黃落葉浮於凡爾賽大運河的水面上,冬天時積雪畫出園圃的輪廓,或者在春天,欣賞鳥兒拍翅飛起時如何令灌木樹叢稍稍震晃。
繽紛花卉點綴園圃,法蘭西島善變的天空倒影在如鏡的水面,景色向遠方延伸無止盡,噴泉朝太陽擲注水花濺出虹光,呈星狀的通道,隱蔽的樹叢,大片茂密的森林,對稱與奇想的遊戲,植栽組成的圖毯配合行走路線的韻律一路鋪展開來,為我們帶來一幅融合藝術與自然的變幻景觀,一場精神與感官的饗宴。
園林參與了法國文化裡一段獨特的時刻,在那時期,笛卡爾(Descar tes)、巴斯卡(Pasca l)、莫里哀(Molière)、拉封丹(La Fontaine)、拉辛(Racine)等作家紛紛冒出頭,當然也包括畫家普桑(Poussin)、勒‧洛漢(le Lorra in)、建築師勒‧沃(Louis Le Vau)、蒙沙(François Mansart)、勒‧布朗(Charles LeBrun)以及勒‧ 諾特爾。
法式園林來自於各種要素的多樣性,以及懂得綜合這些要素的天才創造者。
在此世紀之間,科學經驗的成果,特別是光學與天文學的進展,大幅改變了空間的展現,以及人在世界的位置,因此也同時改變了人類的宇宙想像。此外,還得加上對於自然科學與數學的興趣,以及笛卡爾主義的影響。
一六三○年前後,一個奇特罕見的時代,當時一方面有對於巫術的控告,像是神父烏爾班‧格朗迪耶(Urbain Grandier)因被控盧丹(Loudun)惡魔附身事件而遭處刑,同時笛卡爾出版了《方法論》(Discours de la méthode),另外還有巴洛克劇場的仙子魔法劇、古典悲劇的三一律等等。
路易十三的宰相、樞機主教黎塞留(Richelieu)上任後確立皇家的中央集權,行使君主專制,導致佩劍貴族的勢力消退。大型莊園隨之轉型,園林因此參與到這一波新的皇家行動。園林之中最壯麗的都進入君主制的歸屬計畫。
關於這門園林藝術的基礎文獻延續了文藝復興的知識傳承,並且對於自然科學方面的新近研究成果有更多著墨。
工程師莎洛蒙‧ 德‧高斯(Salomon de Caus)自一六一二年起編撰《運用陰影與鏡像原理的透視法》(La Perspective avec la raison des ombres et des miroirs),特別闡明水和視覺的遊戲在園林藝術裡所扮演的主要角色。賈克‧波伊叟(Jacque Boyceau)在其著作《根據自然與藝術原理的園藝論著》(Traitéde jardinage selon les raisons de la nature et de l’art )中,不僅堅持植物世界的對稱性,也堅持拉長的遠景和勻稱比例的掌握。
笛卡爾的《折光學》(La Dioptrique),義大利物理學家托里切利(Torricelli)以及巴斯卡兩人關於水力的實驗研究,則運用於大量水流系統的設計。至於安德烈‧莫列(André Mollet),他的著作《樂活園林》(Jardin de plaisir)則描繪出法式園林的系譜和大體樣貌。此著作翻譯成瑞典文(莫列同笛卡爾一樣,為瑞典女王服務)和英文,為這門藝術豎立威望並影響全歐洲。
然而,園林藝術裡最富盛名與才分的設計師,卻未留下任何理論著作,可以說幾乎沒有任何他所寫的相關文獻。
安德烈‧勒‧諾特爾的承襲,存在於每一座他一手打造或是有他重要參與及貢獻心力的城堡園林:阿內、布盧瓦(Blois)、香波爾(Chambord)、香提伊、楓丹白露、曼特儂(Maintenon)、瑪爾利(Marly)、盧森堡、皇家宮殿、杜樂麗、聖克盧(Saint-Cloud)、聖日耳曼昂萊、聖芒戴(Saint-Mandé)、印璽城堡(Sceaux)、凡森,以及當然不可忽視的沃子爵城堡和凡爾賽宮。
此外,也得加上他在其他地方的作品,柏林、哥本哈根、格林威治、溫莎、荷蘭羅宮、都靈等等,以及其他族繁不及備載。
總之,光是經由可靠文獻的記載,便已證明他主導的園林超過七十座之多,尚有另外十多座也可能是他所為。
身為國王園丁之孫與之子,他從小在父親負責的杜樂麗花園長大。他的人生道路自他誕生的那一刻起就為他規劃好,既然他身處一個行家聚集的王朝中心。教導他園藝課程的導師們,都是這一行的佼佼者。
患有閱讀障礙,他留下的寥寥字跡可見一斑,即使如此,他的雙手靈巧而心靈健全。
他在畫家西蒙‧烏偉(Simon Vouet)的工坊中度過幾年的歲月,習得一身繪畫技能和透視法的技藝。他因此對繪畫有極度的敏感,而他的藝術收藏亦證明了他的品味與事業上的成功。普桑與洛漢的畫作,是其中最珍貴的收藏。他們的畫作對勒‧諾特爾產生的影響明顯可見,特別展現於景物組構與光影的運用。
他也經常與各知識圈往來。他的事業耀眼、成就輝煌,不僅因為他的才華,也因為此職業最不可或缺的部份—他的支持者。路易十三的弟弟、奧爾良公爵加思東(Gaston d’Orléans),擁有眾多城堡莊園和領地的孔代親王(le princede Condé),再來尤其是,財政總管沃子爵尼可拉斯‧富凱(Nicola sFouquet)將許多重要工程託付予他。
他同畫家勒‧布朗和建築師勒沃合作,擔任子爵城堡的園林設計師,為此,他還找來了當時無人能出其右的傑出工程師,例如:水力工程師克勞德‧侯比亞(Claude Robillard),或園藝大師安端‧圖美爾(Antoine Trumel)。
勒‧諾特爾在這座園林裡徹底實踐他的方法論,著重於地形地勢的起伏立體,巧妙地運用景觀透視的變形歪像與延長,以及在園林內佈置各種水景水力系統。這是一個全面考量的完整概念,同時仔細思量地勢與建築的困難挑戰。
整體景觀完全更新,一切就因一座佔地三十三公頃的園林,園林誕生的同時也施展了景觀的魔法。之後還要再經過二十年的時間來統整這塊領地,以及十多年的時間讓這裡能與一六六一年八月十七日演出的仙子魔法劇之夢幻相稱,而這場宴會之後不用多久,沃子爵城堡的領主尼可拉斯‧富凱就因其炫富行為激怒路易十四,遭到逮捕。
出於對自然知識的豐富認識,拉封丹(La Fontaine)在他的詩作園林頌歌〈沃子爵城堡之夢〉(Le Songe de Vaux)開首前的致讀者中特別提醒,一座園林的形成需要時間。根據《玫瑰傳奇》和《普力菲羅的尋愛綺夢》兩部名著的靈感,拉封丹選擇了這一類型的文學創作,表明他那帶有些未雨綢繆的真切提醒:
正如沃子爵城堡的園林甫栽新植,我無法就此景況描述,不然我只能給個不怎麼有趣的想像,而這想像,和二十年之後的景色相比,肯定一點也不相像。
他歌頌「果園、園林、花園」,瀑布流洩的「液態水晶」。在他之前,瑪德蓮‧德‧斯居黛麗(Madeleine de Scudéry),《克萊麗的羅曼史》(Clélie, histoire romaine)的作者,便已讚頌過沃子爵城堡的園林是「藝術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大師之作」。
人們過去總為輪廓線條開展的工整勻稱感到訝異。但是所有置身於沃子爵城堡的人,反而驚豔於景觀的變化,隨著漫步園林的動線一路起伏展現,全因設計師深諳空間的巧妙布局。
此處的勻稱不在於以同一種手法重複圖樣,而是設法平衡兩個不同的地形區塊,以同時達到多樣與和諧的效果。如同勒‧諾特爾的傳記作家帕翠西亞‧布舍諾─戴尚(Patricia Bouchenot-Déchin)所作的總結:
遠不同於過去僵化的形式,參觀者就好比亞伯拉罕‧博斯(Abraham Bosse)畫中的人物,可以從露天平台或陽台上,擁抱風景、一覽無遺,勒‧諾特爾的園林得靠邁開步伐四處遍走才得以深入體會;這裡儘是魔法的施展,而園圃的線條輪廓,表面上看來簡單,卻創造出視覺的動態,展現它們的豐富與複雜。
一六五七年,勒‧諾特爾成為法國建造與手工製造的督察總長。他身為國王的製圖師和園丁、構想者和景觀設計師,卻也是空間的建築師,他的改造更勝於建築的原貌。他讓我們理解,就本質而言,一座園林向來就是景觀建築與土地勞動的綜合成果。
「偉大的園藝創造者」,荷蘭天文學家兼數學家克里斯提昂‧惠更斯(Christian Huygens)如此稱呼他,勒‧諾特爾就彷彿有許多分身似的,穿梭在那些施展著鬼斧神工的工地之間。
幸而有他,義大利式的庭園黯然失色。
為路易十四服務、為他建造園林、歌頌榮耀的重大時刻也在此時到來。在沃子爵城堡,君王意識到,透過這樣的才華,將為自己帶來藝術與政治上的何等好處。
路易十四當時二十二歲。還得等到他二十五歲的時候,凡爾賽宮的園林才能稍具完貌。大運河直到一六六八年才挖掘完成,而這也是動工七年後的事了。
園林的養成時間漫長。沒有耐心,它就不存在。我們從勒‧諾特爾在收購土地前的整體規劃中,便能從中證明。他首先就必須面對預定地的種種困難:缺少流動的水源、土壤的性質、技術與財政上的擔憂。但是勒‧諾特爾這樣一個「老好人」的眼中有著願景。他有堅忍的耐力,也有足夠必要的柔軟身段,特別是當我們服侍的是君王。
建造園林還需要上百個工人搬運土壤,好在小徑邊上種植成千上萬的樹、園圃裡種植小灌木和樹叢,也需要工人挖掘運河和水池,同時得在這沼澤地區抵抗橫行肆虐的瘧疾;需要眾多馬匹拉車,需要工程師規劃整頓三十公里的運河開鑿,工程之精令運河直到今日仍狀態良好,需要噴泉設計師令水池生氣蓬勃、設計噴泉花樣,需要雕刻師或鑄鐵匠打造出勒‧布朗草畫的雕像,當然還要最好的園丁群,耕種橘園裡嬌貴的花卉、小灌木叢,菜園裡的果樹、蔬菜,在園圃裡修剪細緻的植栽網,顏色多種,根據礫石、土壤或碎磚的顏色變化,以此保持小徑、黃楊木和草坪的形狀。
不能忽略本質:植栽。
玫瑰色的茉莉,和四處種滿、到了冬天便結實累累的柑橙樹,在特里亞農宮(Trianon)的園徑上芬芳飄香。路易十四的情婦、秘密結婚的第二任妻子曼特儂夫人,在信件裡讚嘆:
所有的夜晚都為花園裡的花所取代。我們在晚香玉的芬芳中睡去,在茉莉或紫羅蘭的香氣中甦醒。每日都有事物在變化;周遭的佈置就像是仙女們在這裡施展的魔法;這裡的景觀日日不同,前一晚看到一座池塘,隔天卻是灌木叢;原本是座森林,再看到卻成了丘陵,一座魚池或是用甜點的瓷器涼亭。
勒‧ 諾特爾監管一切。國王信任他。他們一起測量土地,路易十四甚至寫下具有二十五項要點的指南《展現凡爾賽園林的方法》(Manièrede montrer les jardins de Versailles)。他還記下了蒙沙閒聊時的話語,「到處都要散發初端的氣息」,後者為園林規劃亦貢獻不少心力。由建築師克勞德‧珮侯(Claude Perrault)設計的龍池,或是配備代表伊索寓言的三十九個噴泉的迷宮,皆飾有班瑟哈德(Benserade)的十四行詩,以示王儲教育帶給他的王位正統性。
在這塊最終佔地一萬五千公頃的領地上,他們還搭建了一座動物園、一座橘園,當然,絕不可少的是,由拉坎蒂尼(Jean-Baptiste de L aQuintinie)一手打造壯觀的國王菜園,也唯有他被准許入園參觀。身為園藝家、農學家、植物學家,這位菜園溫室先驅為國王對新鮮蔬果的饞嘴講究創造了解決之道。一切設置都為了以自然來榮耀君主專制。路易十四自號的太陽王神話則用以規劃整體概念。
第一座水池、再來是大運河與其支流形成的十字狀,然後是最後一座水池,組成一個擴大的區塊並彼此接合。它們在配置與設計上的相似是為了視覺上的幻覺。延長放慢的透視景觀,帶領眼睛望向大運河開向遠方的地平線,這正是因為預先構想到,每年九月六日那光榮的一日,國王誕生的日子,太陽將會在那一方位落下。長長的林蔭園徑,經過精密的比例分配計算,給予人一種視覺上規律和直線排列的印象,同時,位於鏡廳前的大片水池,將建築立面輝映得更加光亮燦爛。
在放射狀的通道襯托下,阿波羅與太陽王的主要構想階段完成後,園內的雕像自一六七四年開始以四的韻律感統整安置,四的概念和園林藝術一樣古老:四元素、四季、世界的四方、四種體液(黃膽汁、黑膽汁、黏液、血液)、四類詩(英雄史詩、田園詩、抒情詩、諷刺詩)、一日四時,以及與伊甸和豐饒主題的連結──四條灌溉法國的大河(加隆河、塞納河、羅亞爾河、隆河)。
雕像藝術靈感源自古希臘時代,具有編制的精神意志和古典主義的風格化。然而要認識並喜愛凡爾賽的園林藝術,唯有敏感於光影的巧妙遊戲、葉叢的輕顫擺動、泉水的噴湧,敏感於這場結合所有元素、讓彼此和諧演奏的總體歌劇,這場激盪所有感官的歌劇。
勒‧諾特爾力求「美」與「自然」,從這點上堅守古典美學。「在他身上,智識的勝利絲毫未減敏感的精細」,詩人亨利‧ 德‧黑尼耶(Henri de Régnier)如此註解。至於美,誰能否認呢?他的作品反映了他的時代之理型。
同時是政治性的投射、景觀的創造、再現與歡慶樂趣的地方—打獵、盛宴、劇場、音樂、散步、吃甜點—,凡爾賽園林歷經眾多季節和世紀,一如拉封丹所預見的:
只要我們擁有雙眼,只要我們鍾愛花神,園林仙女將無盡讚頌這懂得安居豐美的藝術。
──《賽姬與丘比特之愛》(Les Amours de Psyché et de Cupidon)
凡爾賽成為全歐洲的典範,必得追求的建築理型,其他君王的政治挑戰。
同樣地,這「智識的園林」(記者與報刊主編柯沛丘〔LucienCorpechot,1871~1944〕之語)變成一個概念的象徵,而這概念就是世紀末與隨後世紀的人們將不再一顧的古典美學。
得等到二十世紀,某些建築師和都市規劃師,例如:柯比意(Le Corbusier)、亨利‧ 普斯特(Henri Prost)或希格弗萊德‧ 基迪恩(Sigfried Giedion),才又從中看到了現代都會空間的模範。
本文摘自時報出版之《花園的故事:一趟穿越歷史的漫步,去拜訪法國文豪筆下的花園》 花園是面鏡子。 告訴我,你夢想著哪一種花園? 我便能告訴你──你是誰。 從12世紀開始, 花園變成藝術和文學的主題, 是屬於作者想像的向量空間, 在小說裡扮演不凡的角色。 作家們以文字打造了他們的花園 ──私密的微型宇宙。 花園為我們揭開作家的想像, 和其寫作藝術的獨特形式; 而當我們翻頁時, 這世界的本質會從書頁間自行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