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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頭成鳳尾:情義交織的香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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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馬家輝

陸南才終於收到陸北風託人從廣州帶到香港的信,簡簡單單的一段話:

哥,省城常有風雨,但別擔心,爺和兄弟們都平安,生意都在維持。香港的事情要全部由你擔當,辛苦了,爺說希望你聽從庸老闆的吩咐辦事,也希望你多往探望聰。其他一切見面再談,天氣多變,風向不定,順風為上。保重。弟

庸老闆是杜先生,杜月笙本名杜庸,後改庸為鏞。爺是葛五爺,囑咐陸南才照顧仍在醫院養病的兒子葛煌聰。風雨,生意,辛苦之類,都是閒話家常和報平安。

(Source:wikipedia)

杜月笙本名杜庸,後改庸為鏞。(Source:wikipedia)

但「順風為上」四字讓陸南才感到困惑。想了半天,猜是提醒他識時務,別跟大勢執拗。但這是否亦在暗示北風自己已經做了「順風」的選擇?葛五爺呢?萬義堂的兄弟呢?他們現下是否已在歸順日本鬼子的強風?陸南才難免一陣迷惘。

直到某個傍晚,他在關公像前上香,突然琢磨出道理。

關老爺替劉備辦事,卻曾在華容道上放舊老闆曹操一馬,大家說是有情有義,但搞不好只因關老爺精明,預留後路,以便跟曹操來日江湖相見,有話好說。

真笨呀,順風順風,關鍵在「順」不在風,有了順的準備,從什麼方向吹來的風都不必懼怕,順風而行,可以行得更快。風吹向哪邊,自己便往哪邊倒去,東南西北風都無所謂。混江湖,吃的本來就是「四方飯」,東南西北都可以交朋友,卻亦隨時都可以變成敵人,時局混亂,愈應四方不忌、廣結善緣。

陸南才把弟弟來信的事告訴張迪臣,也說了自己的想法,張迪臣低頭沉思,最後只道一聲「嗯」,又補一句:「如果你回信,唔好亂寫,有檢查。」

香港政府檢查報紙,也檢查郵政。報紙固然不可以罵英國,也不可以挑釁日本,諸凡「日寇」、「抗日」、「敵寇」、「東夷」、「獸行」、「姦淫」、「焚掠」之類字眼皆不准見報,或用「X」字眼取代,所以報上滿目「X」,甚至到處開天窗,因文章於印刷前被檢查人員下令刪除,來不及補稿。一些常惹麻煩的報紙遂被香港人戲稱為《XX日報》或《天窗日報》,但這令報紙更受市民支持,可見民心向背。

廣州陷落後,火車和輪船全部停航,郵件必須先運到澳門,再轉香港,堆放在碼頭旁的空地上等待抽檢,發現可疑字句,輕則撕毀,重則有警察上門找麻煩。孫興社跟萬義堂的聯繫由此斷了,只靠南下的弟兄傳帶幾句話,大意是日本鬼子來了,堂口的生意不但沒有敗落,反更興旺,弟弟和五爺的確有辦法,陸南才暗暗佩服。

亂歸亂,一九三八年的聖誕節,陸南才終於如願吃到期盼已久的聖誕大餐,由他做東,在六國飯店的餐廳。遺憾的是同桌只有仙蒂和她幾個酒吧姐妹,毛妹和蕭家俊也來了,張迪臣卻於數天前返回蘇格蘭探親渡假,遙遠的所在,比香港冷上十倍的地方,把陸南才留在香港。

仙蒂當夜跟一個叫做白蘭達的女孩子表現親暱,白蘭達有七分跟佩姬長得相像,瞪著純純的大眼睛,看任何人事物都如初見般新鮮。仙蒂坐她旁邊,似在努力保護她,讓陸南才覺得愛情其實就是一種保護和被保護的親密關係,也是彼此在意。就算對方不在身邊,只須仍在你的思念之內,亦算在意,如他之思念張迪臣。

席間,仙蒂有意無意地提到張迪臣,附耳輕聲道:「南爺,前幾天你那個鬼佬朋友來過我們酒吧,跟另一個鬼佬。」邊說邊低頭切了一小片羊扒,從自己的碟上挪到白蘭達的碟裡。「來,Brenda,你愛吃羊,多吃些。」仙蒂的眼睛沒朝陸南才看,沒加論斷,然而刻意不看陸南才,已是論斷。

陸南才淡然「哦」了一聲,繼續吃自己碟裡的羊扒。他不喜歡仙蒂在其他人面前談及他的鬼佬朋友,要好好守護秘密,最好的法子唯有絕口不提,好的壞的都不提,千萬別太信任自己的分寸,許多時候,自己最能出賣自己。

仙蒂感受到陸南才的迴避,遂把話題從英國鬼子轉到日本鬼子上面。仙蒂蹙眉說酒吧附近最近多了日本人出入,神色鬼崇。蕭家俊插口道:「應該是來找女人的吧?鬼子也是男人,係男人就要找女人。」

仙蒂道:「謝菲道那間文具店的李先生也出現過,身邊還跟著一個日本佬。奇怪,他不是福建人嗎,怎麼跟鬼子打混了?肯定是漢奸。」

蕭家俊笑道:「我懷疑他根本不是福建佬,聽說有不少日本佬來了香港,假扮中國人,探取情報。但話說回來,你們的客人全部是英國鬼,搞不好日本人也在罵你們是漢奸呢!」

毛妹在旁,用手肘猛力頂一下蕭家俊的背,道:「死仔包,我們就是漢奸,怎麼樣?!你咁叻,唔好同我們做朋友!我們做漢奸為了吃飯,有人做漢奸為了發財,點可以相提並論!就算是做漢奸,也可以揀老闆、選客人,老娘偏偏鍾意賣俾鬼佬,唔鍾意賣俾鬼子,不行嗎?」

蕭家俊哄著毛妹,連聲道「行、行、行」,毛妹裝起臭臉不理他。陸南才也笑了,心裡卻想,吃飯和發財,有分別嗎?又如果,一不為吃飯,二不為發財,可不可以有其他做漢奸的理由?做了別人眼中的「奸」,但做了對自己的「忠」,真有不對的地方?

漢奸的話題令仙蒂想起下個月的愛國籌款活動。石塘嘴雖然禁娼,仍有歌女賣唱,她們辦了多次義唱,募款支持國內的抗日活動,香港政府不批准,她們把「募款」改稱「自動獻金」,並同時舉行「歌國皇后」、「歌國明星」、「歌國紅星」等選舉活動,巧立名目,迴避禁令。

近日一批華人商紳子弟組成「中國青年救護團」北上支援抗日,歌女們再度在陶園酒家義唱,時間訂在一月十六日。仙蒂雀躍地說:「一定要去捧場!萬紅女、美麗麗、花影恨、多女、寶玉,統統答應登台。寶玉跟我一樣,以前在歡得樓做過『琵琶仔』呢!」

毛妹若有所思,微張嘴唇,像調皮的孩子般用叉子一下一下輕敲門牙,發出咯咯聲響。她道:「其實我們也可以募款。她們募港紙,我們募美金。」

姐妹們你眼看我眼,眼裡閃起興奮神情,忽然發現自己的價值。毛妹提出一個好主意,舉行「義舞」活動,找一個晚上,把灣仔區的吧女齊聚一堂,並排坐在椅上,哪位洋客「自動獻金」兩元美金,即可挑選一人共舞一支,捐三元美金,可選兩人,捐五元,可選三人,收入全部捐予中國青年救護團。

毛妹瞪一眼蕭家俊,道:「死仔包,看到了?我們做洋人生意,不一定是漢奸,也可以為了愛國!南爺,你老人家不會不支持吧?」

陸南才皺眉道:「不是我南爺潑你們冷水,鬼佬政府禁止抗日,鬼佬兵又點敢掏錢?別天真了!真的愛國,與其指望鬼佬捐錢,不如自己先捐,你們發動酒吧姐妹,每人義捐一天收入,這樣更有意思,不是嗎?華人工會的那些海員,不也這樣做了?」

毛妹眨一下眼睛,拍桌道:「捐就捐!老娘捐得起!」

眾皆紛紛點頭表示支持,倒是蕭家俊仍在思量李先生的身分真偽。他並非全無懷疑的根據。一九三八年底有兩千多個日本人居住於香港,但無人確定有多少日本人喬裝冒認中國人,他們以牙科醫生、理髮師、藥材店老闆、攝影店老闆、文具店老闆等身份隱藏民間,收集各路情報,陸南才早知此事,卻於日本鬼子佔領香港後始知道情況遠比想像中嚴重。

這群人在日本已學中文,受過特殊訓練,來華後,改名換姓,看上去是徹頭徹尾的中國人。跑馬地有間中藥店,陸南才偶爾往看一位姓黃的老醫生,名字叫做山一,自稱上海人,一口滬腔廣東話令他信服不疑,萬料不到淪陷後見到他身穿日本海軍佐級制服,趾高氣揚地站在街頭,原來又是鬼子,本名中山一郎。鬼耶人耶,難辨難分。

日本人在香港開設醫院、工廠、餐廳、酒店,還在干諾道中有個大阪碼頭,但華人海員常鬧罷工,寧願失業也不肯替日本輪船運貨。那時候流行一句偈後語「日本郵船」,意指「遲早完」,取自「丸」的廣東諧音,日本喚船為「丸」,丸者,完也,日本人就像日本輪船,搭上了,早晚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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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客船平安丸(Source:wikipedia)

香港政府嚴加鎮壓抗日活動,甚至派洋警察在日本企業門前守護,完全不顧尊嚴,中國人乃笑「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英國是日本的門口狗」。

日本人收集情報,也拉攏招安,汪精衛派人在香港跟日本軍人多番談判,秘密出入於灣仔的日本居酒屋和南區的淺水灣酒店,連周佛海和陳壁君亦曾分別在尖沙嘴漢口道和約道設寓居住,拖拉一輪,汪精衛終於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中旬離開重慶,經昆明飛抵越南河內。

蔣介石當然不會容忍,刺汪事在必行,戴笠還於翌年一月中旬親自南來,以香港為指揮中心,統籌行動,住在中環的高街六號。陸南才未有機會見戴老闆,卻先替戴老闆辦了事。

把任務交下的人是王新仁,軍統香港區的副區長,陸南才向來只跟情報員劉方威直線聯絡,未見過他,一天傍晚劉方威約陸南才到中環「榮記行」見面,坐下不久,有一個年約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從小房間步出,方臉濃眉,眼裡盡是笑容,跟臉上僵硬的肌肉不太相襯。

劉方威介紹,這位是王區長。王新仁跟陸南才熱情握手,道:「南才兄,灣仔的事情一直辛苦你了,如果沒有你和孫興社,敵人的氣焰必更囂張。」

陸南才聽得出來,一個「更」字意味敵人仍在囂張,暗示他做得不夠狠辣,並未把敵人趕盡殺絕。接下來,肯定另有重要吩咐。

略過寒暄,王新仁開門見山下達指示,道:「汪逆精衛公開投敵,丟盡中國人的臉。我們要好好教訓這群漢奸!就從林柏生這畜牲開始,半個不留。」

汪精衛在香港的筆桿子有胡蘭成、沈崧、高宗武、梅思平等人,常在《南華日報》撰文鼓吹和平,林柏生為報紙社長,亦主持「國際問題研究所」,負責搜集和分析日本情報。

汪精衛於十二月卅日《南華日報》上發佈聲明,響應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的「日支和平三原則」,由於正式拍發日期是廿九日,韻目代日的電報碼是「艷」號,聲明乃被泛稱「艷電」,一語相關,嘲諷媚日。汪精衛逃到河內,行蹤隱密,行刺他得從長計議,軍統決定殺雞儆猴,先從香港下手,能殺一個漢奸便算一個漢奸。

七一五之前的汪兆銘

汪精衛於十二月卅日《南華日報》上發佈聲明,響應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的「日支和平三原則」(Source:wikipedia)

王新仁臉色凝重道:「南才兄,不瞞你說,現下風聲鶴唳,戴老闆擔心『公司』裡面有汪逆集團的潛伏奸細,為免走漏風聲,決定借助香港的堂口弟兄。人多口雜,這麼關鍵的事情,最好請南才兄親自動手,放心,劉方威會從旁協助。」

陸南才滿臉猶豫,沒答腔,劉方威推波助瀾道:「『公司』要用人,戴老闆更要用人,這麼大的討逆責任,南爺你是孫興社的堂口主事,非你不行。戴老闆即將來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杜先生亦必同意」王新仁乾咳一聲,劉方威馬上閉嘴。

戴笠來港?

陸南才明白了。不一定是戴老闆或杜月笙吩咐堂口辦事,或許只是王新仁和劉方威想搶先立功,但不願自己冒險,乃請他出馬,行動失敗了,由他扛起責任。成功了,則是他們謀劃有功。而不論成敗,都可以考驗他的忠誠。

本文摘自新經典文化之《龍頭鳳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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