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曼努維爾.波伊格(Manuel Puig)
「好。第二天早上,德國警方傳喚蕾妮,因為他們發現蕾妮和死去的女孩是好朋友。不過,蕾妮只知道女孩跟一名德國軍官相愛,其他的事一概不知;警方不相信她,就關了她幾小時。
不過,蕾妮是著名女歌星,所以馬上有一通電話要求警方放人,因此蕾妮在當天晚上可以照舊登台表演。蕾妮真的嚇壞了,可是那天晚上還是上台表演。她到後台休息時,又收到一束來自阿爾卑斯山的鮮花,她連忙翻找有沒有留給她的卡片,可是,這時卻有一名男士請她不必再找了。因為,這一回送花的男士已經親自前來拜訪!
蕾妮轉過頭來,嚇了一跳:是一名德國高階軍官,可是很年輕,你絕對想像不到他有多帥!蕾妮問他是誰—不過,就算她不問,她也知道這位紳士就是坐在包廂那位專心的觀眾。
男士說,他在巴黎負責德國方面的反間謀活動,今晚他特地前來向蕾妮致歉,因為蕾妮在早上實在受太多委屈了。
蕾妮問他:這些花真的來自你的國家嗎?
他說:沒錯,這些花來自上巴拉丁那特。那裡就是他出生的故鄉,靠近雪山之間的美麗湖泊。噢,我忘了跟你提一件事:軍官這一回並沒有穿軍裝;他穿著燕尾服,而且還邀請蕾妮在表演之後和他到巴黎最精緻美妙的餐廳吃飯。這家餐廳有一群黑人樂師組團演唱呢!
餐廳裡頭一片漆黑,只有一盞舞台燈光穿過煙霧迷濛的空氣,打入樂團之中。樂團演奏一首老爵士樂,又沉重又哀傷。
軍官輕輕地問她為何名叫『蕾妮』?因為『蕾妮』是個德國名字,而她的姓卻又是法文—噢,我有點記不清了……她回答說,她來自邊界的亞爾薩斯,那裡以前曾是德國的領土。不過,她也強調自己對法國的忠誠熱愛。她願意對祖國全心奉獻—所以,她就是不了解,為何德國要前來占據她心愛的國家?
軍官堅毅地回答說,德意志的使命絕對光明正大,因為德意志正為著全歐洲翦除所有人民的敗類—這些敗類常常藉著愛國之名,進行欺壓老百姓的行徑。軍官點了份德國白蘭地,而蕾妮卻點了蘇格蘭威士忌,似乎有點激怒對方的意圖。
其實,蕾妮真的無法接受對方的善意;她酒也不喝,就說自己累了,希望對方送她回家—於是豪華的轎車便把她載回精巧美麗的住所。蕾妮用諷刺的口吻,問對方下一次的偵訊在什麼時候舉行;可是,對方卻一再強調自己絕無惡意。
蕾妮下了車,軍官吻了她的手,可是她的手套卻留在手上,根本沒有脫下來—蕾妮,她看起來是多麼地不可侵犯啊,冷酷地像座絕美的冰山!軍官問蕾妮,是不是一個人住?不害怕嗎?
蕾妮當然說不怕囉,因為後院還住了一些管理員。不過,蕾妮轉身進屋時,她瞥見頂樓的窗戶似乎閃過一道人影,所以她嚇得全身發抖。可是,軍官什麼也沒看到:因為他已經被蕾妮的美所炫惑了!
這時,蕾妮只好硬著頭皮向軍官承認:她是有一點害怕,是有一些寂寞,所以她希望軍官能馬上帶她離開這裡。於是,他們就到軍官住的地方—那裡的布置非常奇特:天花板高得不得了,雪白牆壁上一幅畫也沒有,家具也不多。所有的家具都是黑色的,看起來像包裝用的木箱;可是,這些家具實際上又昂貴又結實。
窗簾全是白紗,純潔又夢幻。那裡也有一些白色大理石的雕塑,可是並不是希臘式的,而是現代感十足的裸男雕像,迷人極了。
軍官要求管家騰出一間客房給蕾妮,但管家卻意味深長地瞟了女客一眼。軍官問蕾妮,要不要來一杯香檳酒?這可是法蘭西的極品,就像她所愛的故鄉所蘊育的血液—這時,美妙的音樂演奏起來了。蕾妮嘆口氣說,她厭惡他的德意志,德國唯一能討她歡心的部分,只有音樂。
這時,微風吹入高大開敞的落地窗,白紗窗簾在風中亂舞,就像不安寧的惡鬼;唯一的照明—蠟燭,也全部熄滅。還好,月光射入房內,籠罩在蕾妮雕像一般的高燚身軀上,看起來就像優雅的希臘古典花瓶。她的身材適中,白袍恰當地包裹著她,頭上環了一圈完美的雪白頭巾,輕盈綿長地拖在地板上。
軍官不禁稱讚蕾妮是上帝得意的傑作:她美豔得驚人,高貴得令人動心!
這番話,卻讓蕾妮發抖起來:她心中昇起一股揮之不去的不祥預感,彷彿即將有令人驚恐的事件發生,悲劇似乎也會跟著出現……她的手指顫抖地讓人心碎,手中的酒杯跌落到地板上,碎成一攤冷冷的晶瑩碎片。
她是女神,可是又脆弱得令人不敢相信—她同時也是充滿驚恐、顫抖不已的女人。軍官連忙握起她的小手,問她是不是怕冷?可是,她當然否認了—這時,音樂突然變得嘹亮起來,小提琴的樂音更是激昂不已。蕾妮不禁好奇:這段音樂有何用意?
軍官承認,這就是他最鍾愛的樂曲—因為小提琴造成的氣勢,就像日耳曼江河的奔流—日耳曼的河神其實只是肉身的人類,然而,家國之愛卻使這般的人類變得不可侵犯、無所畏懼,就像神靈一般。
你知道嗎?音樂實在太動人了,所以軍官的眼中竟然也充滿淚水;這時,戲變得更加精采了:蕾妮看到軍官如此感動,所以她相信對方即使像神靈一般不可侵犯,他,仍然是個有感情的男人……
軍官為了遮掩他的激動,只好走到窗邊,欣賞銀色月光下的巴黎夜景—地面一片晶瑩,一排排黑色樹叢後面是灰色的天空—但是,天空並不是深藍色的,因為這是一部黑白影片。
白色噴水池邊也種了一圈銀白可愛的茉莉花,真是討人喜歡!然後,攝影機在蕾妮臉上拍出一個大特寫,噢,那種完美的光線,高貴的膚色!一顆眼淚,就這樣從她的臉頰上滾下來……其實,這滴眼淚本來並不怎麼特別,但是當它開始從高貴的臉頰上滑落時,這顆淚珠竟然就閃爍起來了,像是她項鍊上頭的星鑽!
這時,畫面又轉換成銀色花園,你可以看到花園平面的全景,花園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雖然你是電影院裡的觀眾,可是你更像一隻在夜空中高飛的雲雀!
白色噴水池變得就像糖霜蛋糕一般,落地窗也變成糖霜宮殿……你會不會聯想起糖果屋的童話故事啊?唉,真可惜,這時在銀幕上已經看不到蕾妮和軍官了,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好事……喂,喜歡這部電影嗎?」
「我不知道。你呢?你為什麼喜歡這部電影?你看起來滿受感動的。」
「這是我最想一看再看的電影。」
「為什麼?難道你不明白……這根本就是納粹的宣傳片啊!這根本就是垃圾!」
「……看吧……我還是別說話比較好……」
「……繼續說吧。莫里那—你想說什麼,就儘管說吧!」
「不說了。我睏了!」
「怎麼回事?」
「還好熄燈了!省得我看到你那張嘴臉。」
「這就是你想說的?」
「如果這裡真的有垃圾,那就是你,而絕不是我喜歡的電影!我不理你了。」
「很抱歉—」
「……」
「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道我那麼傷人……」
「你,你當然傷人啦,你以為我不懂什麼是納粹的文……文宣工具,是嗎?就算它是好了,可是我仍然喜歡它!因為……它拍攝得如此精美……它是藝術品……你根本不會懂的!你根本沒有看過這部電影!」
「喂……你瘋了嗎?你竟然哭起來了!」
「我……我想哭就哭,怎麼樣!」
「啊,隨你便吧……真抱歉……」
「你,根本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因為—因為我又想到他了……你根本不了解,我多麼—多麼想跟他在一起……多麼想跟他—跟他討論我喜歡的電影……可是,現在我卻和你在一起!……我今天整天都在想他……三年了,我就是在三年前的今天認識他的……一想起他,我就……我就忍不住了……」
「老實說,我並不有意傷害你。你不妨談一談你那位好朋友吧,說不一定你會覺得舒服一點。」
「為什麼?你也要把他罵成垃圾嗎?」
「拜託,冷靜一點吧!他是幹哪一行?」
「他是餐廳的服務生。」
「他是個好人吧?」
「嗯,他也有了不起的時候。」
「他有什麼吸引你的特色?」
「太多了。」
「譬如說?」
「好吧!我坦白跟你說好了。第一,他長得非常英俊。第二,我覺得他非常聰明—可惜他的運氣一直不大好,所以他只好繼續幹那種窩囊工作—其實他應該更有成就的!我真想好好幫助他……」
「他需要你的幫助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
「他真的願意讓你幫忙嗎?」
「你簡直會讀心術嘛!你為什麼這麼問?」
「我也不知道。」
「哎,你猜到了。」
「所以,他不希望你幫他?」
「他那個時候不希望我出手。誰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上回來看你的朋友就是他嗎?」
「不,那個朋友是個『妹子』—其實和我一樣,是個男的。至於服務生呢,他根本不能來,因為他必須工作。」
「他從來沒有過來看你?」
「……從來沒有。」
「可憐的傢伙!他必須工作。」
「華倫定,其實他可以找人代班,不是嗎?」
「或許他的老闆不允許吧。」
「你們這些人還真會互相袒護啊!」
「我們?哪些人?」
「你們這些男人,簡直是一群……」
「一群什麼?」
「一群狗娘養的!不過,我並不想罵你們的母親,因為她們絕對是無辜的。」
「喂,你跟我一樣都是男人,所以就別罵了吧……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區別!」
「我可不可以坐近一點?」
「免了吧!不過也別坐太遠。」
「華倫定—其實他可以找人代班的。有一回他就這樣找人幫忙,然後帶他老婆去看戲。」
「他結婚了?」
「嗯。他是異性戀者。唉,會愛上他都是我的事,他不必負什麼責任。可是,雖然我闖入他的生活,但是我真的只是想幫幫他而已……」
「你們是怎樣認識的?」
「有一天,我到一家餐廳吃飯,看見了他—我一看到他就被迷住了。不過—說來話長,我改天再說吧……不過—我可能再也不說了。誰知道你又會下什麼評語!」
「莫里那,等一下!你錯了。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如果我問起他,那是因為我覺得有些—」
「你對我有好奇心吧?這就是你的感覺吧!」
「不。我覺得我應該多知道一些你的事情,這樣我才能了解你。既然我們在同一間牢房生活,我們就應該試著了解對方,不是嗎?更何況,我真的不了解像你這種性傾向的男人……」
「我會儘量簡短告訴你的,免得讓你覺得心煩。」
「他叫什麼名字?」
「他的名字?不跟你講,那是我自己心中的祕密。」
「隨你的便。」
「他的名字,是我唯一能從他身上獲得的紀念品……我可以把它放在我的體內,放在我的喉嚨深處,我要好好看守它,別人都搶不走……」
「你們認識多久了?」
「剛好三年。三年前的九月十二日,我首度走進那家餐廳。啊,談這種事好奇怪……」
「沒關係。你想要談的時候再談,如果你不想談就算了。」
「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是啊,當人們觸及深刻的感情時,難免會害羞—至少我這樣覺得。」
「我是跟朋友一起去餐廳的。哎,其實這兩個朋友都是婊子,嬌滴滴得不得了。不過他們既可愛又俏皮呢。」
「兩個女孩?」
「啊,傻瓜!我說的『婊子』,其實是同性戀啦!他們其中一個對服務生耍賤,服務生就是他。我一開始就發現他真的很英俊,可是當時我也沒多做什麼……後來,那個婊子還真的跟他鬧起來,可是,他仍然很有風度地搞定我們,沒發脾氣。所以我真的吃了一驚,因為餐廳的服務生通常都是窩囊貨,遇到古怪客人的時候,往往就弄得狼狽不堪,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總之,他也沒有多囉嗦什麼;他只是風度翩翩地向我的賤婊子朋友解釋主菜為什麼出了問題—結果呢,我的婊子朋友就被他的高雅給嚇住了!嘿,不要以為他在擺架子—他一點也不高傲;他只是很得體地控制全場。所以我在那時就心動了:啊,他真的是個男子漢!所以一週之後,妙女郎又到這家餐廳吃飯,不過沒有帶婊子一起去。」
「什麼『女郎』?」
「抱歉,因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並不是個男人……」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之《蜘蛛女之吻(40週年紀念修訂版)》 一個懷抱革命理想的政治犯╳ 一個渴望愛情的同性戀者 一間象徵強權壓迫的牢房╳ 一段又一段暗藏寓意的故事 當電影成為革命與愛情共同實現的 桃花源, 不見天日的囚牢就是邊緣份子的 烏托邦。 故事的重述將是暗藏出口的迷宮? 還是偽裝成救贖的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