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詹姆斯.安傑羅士(James Angelos)
初露鋒芒時,他是守護者,而這正是暴君崛起之唯一根源。
—蘇格拉底,出自柏拉圖《理想國》
雅典有一座名為亞喬.潘特雷蒙納斯(Agios Panteleimonas)的廣場,二○○八年尾,廣場周邊居民開始抗爭,自稱是擺脫外國統治運動。這段期間,名為「居民委員會」的團體致函國會議長、各部長、市長、警察總長、希臘教會大主教,自述生活環境惡化到難以忍受的地步。
委員會寫道,住家附近的居民當中,希臘人與外國人的比例是一比六。
委員會問,勢孤力單的希臘居民「完全活在最可怕的暴力、犯罪、恐懼、不安、和各種形式的罪行裡」,這種滋味各位可能體會?各位可知,亞喬.潘特雷蒙納斯廣場的神聖教會已淪為「傾置移民處,連路過的行人都避之唯恐不及」?
各位可知,此地街道與廣場已成「落魄爛醉外國人日常睡覺便溺場所」?各位可知,亞喬.潘特雷蒙納斯廣場上的兒童遊樂場「已被移民兒童占領破壞,少數希臘兒童想玩,卻被威脅甚至遭動粗」?
根據這封信,更可怕的情形還在後頭。
有一次,幾百個移民聚集教堂外,怒不可遏,喊著「打倒東正教!」以及「打倒基督!」最後,委員會在信中描述「邪惡的極致,超出想像力極限」:
廣場對面有一棟三層樓房,住滿了大約五百名外國人,在平臺上養了兩頭綿羊,在一樓養了大約十五隻公雞母雞。根據看得見樓房內部的居民,住在裡面的人從事「人羊交媾,更基於不明原因屠宰公雞母雞,恐招致傳染病,正面衝擊公共衛生」。
該信最後指出,政府對此現象漠不關心,最近「有愈來愈多民眾揚言走上街頭,對這一區進行『大掃除』」。
根據「居民委員會」女成員湯瑪絲.姜納托(Thomais Giannatou),撰寫這封信時,當地居民開始串連,想組織一場非關政治的示威,對環境惡化表達憤慨。
「地方自治需要市民積極參與,」她告訴我。那封信已經是幾年前的事了。我和她這時坐在廣場咖啡店裡。她說,「不管你屬於哪一黨都一樣。對我來說,當時要緊的是,我住的那一區死掉了。」
她身材矮胖,染金的瀏海遮住額頭,嗓子被菸燻得低沉滄桑,曾在廣場附近開一家化妝品店,最近關了,為本區再添一個受害者,而非法移民導致的環境惡化則是罪魁禍首。
咖啡店對面是高聳而圓鼓的聖潘特雷蒙(Panteleimon)教堂。潘特雷蒙是來自小亞細亞的醫生,在羅馬皇帝馬西米安(Maximian)統治期間被凌虐斬首。「潘特雷蒙」可譯為「全慈善」。這座紀念他的教堂猶如堡壘,在希臘不算最大,也絕對不是最美觀的一間。
這座教堂和廣場代表本區心臟,在我訪問湯瑪絲.姜納托時,居民的抗爭已紅遍全希臘。幾十年前,這一區是中產階級的重鎮,但後來開發過度,住家擁擠不堪,有錢的居民紛紛遷居到綠意宜人的郊區,而空下來的公寓到處都是。之後移民逐漸進駐,迅速改變這一區的人口結構。
她啜飲著咖啡,以簡單一句形容這種變化:
我們在雅典上床,一覺醒來,發現家變成了喀布爾。
寄信給官員的那段期間,居民也規劃著示威活動。「拒讓本區淪為貧民窟」,活動傳單寫著。「生活品質拒絕無條件投降」。
豈料,同一區的左翼團體聽見計劃示威的風聲,認為委員會的語氣含有「種族歧視和法西斯主義」,也計劃在廣場示威反制。左翼分子揚言將帶一千五百名阿富汗人助陣「屠殺」居民,湯瑪絲.姜納托接受我訪問時回憶。
後來被稱為「憤慨居民」的委員會和支持者決心自救,不願屈服於左翼恫嚇。秋末某天入夜後,憤慨居民走上廣場,依湯瑪絲.姜納托回憶,示威活動瞬間觸發市民覺醒,當地素昧平生的民眾不分政黨屬性,團結起來,為共同困境齊聲吶喊。一面抗議布條寫著:
我們不歧視種族,我們只是走投無路。
反制的示威民眾來得更多,也在廣場上集會,匯聚了當地左翼分子、反種族歧視團體、幾名阿富汗人,也引來附近美其名為「阿瑪里亞別墅」(Villa Amalia)的無政府主義者。「別墅」其實是他們霸占的空屋。
反制民眾呼口號:「我們全是阿富汗人。」部分阿富汗人喊著:「上帝最偉大!」鎮暴警察在兩派人馬中間排出一道並非衝不破的人牆,這在日後幾年也成為警察的例行公事。
不久後,憤慨居民的後援隊趕到了,黑衣男手持希臘國旗,列隊通過商店和咖啡廳,來到居民委員會支持民眾的面前。
「外國人滾出希臘,」黑衣人呼喊。「希臘是希臘人的。」許多居民以歡呼和口哨歡迎他們。「萬歲!萬歲!」有人喊著,加入呼口號的隊伍。「外國人滾出希臘!」黑衣人散發傳單,誓言捍衛國土的決心,呼籲希臘人「覺醒」並「抗拒家園淪陷」。
黑衣人舉旗,高唱國歌,有些人更舉手行禮,報社記者認為動作近似納粹,但根據黑衣人隸屬的團體表示,這動作是希臘古禮。黑衣人離去前呼喊的口號是:
熱血,榮耀,金黎明。我們將回來,地球將顫抖。
在那夜之前,金黎明黨不過是一小群新納粹主義分子,勢力薄弱,這次活動讓它有可乘之機,立足政壇。亞喬.潘特雷蒙納斯廣場是金黎明黨的首場大勝。
很多沒聽過「熱血,榮耀」的居民覺得這句口號陌生,但同樣的字眼曾出現在希特勒青年軍的座右銘Blut und Ehre。隨後幾年,金黎明黨人氣飆漲,屢次振振有詞說,拿兩者對比是媒體抹黑該黨的典型手法。後來,口號裡的「熱血」被改為「國家」。
金黎明黨為避免民眾誤解其意識形態,在官網上公布一篇文章:〈民族主義者或納粹?本黨回應〉。
我們支持民族主義,不是納粹黨,最主要是基於語言因素,因為我們為眾神語言感到驕傲,愛用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的語言,不用德文之類的外語,而『納粹』一詞正是源於德文。
這篇文章也闡述該黨對二次大戰的見解:
所謂的「善良民主」同盟國和「邪惡」法西斯分子是歷史謬論,我們不接受,也排斥「猶太復國運動者的戰後宣傳」。
所謂的解放者,也就是那些資本主義分子和布爾什維克派人士,這些人為歐洲人民帶來心靈荒原、犯罪、無知、毒品、貪腐。
我國為所謂的盟軍灑熱血無數,蒙受的苦難至為刺眼,哀鴻遍野,至今仍持續被大戰勝利者欺壓。
當時金黎明黨另有文宣,也牽扯到希特勒的媒體主管迪特里奇(Otto Dietrich)所闡述的國家社會主義觀念,稱讚蘇格拉底之前的古哲赫拉克利圖斯(Heraclitus)是「國家社會主義的哲理始祖與先驅」,兩者有傳承關係。該黨建議,黨員若想從古希臘思想深究該黨哲學理念基礎,可探討一項重要的警告。
金黎明黨總幹事米卡羅列科斯(Nikolaos Michaloliakos)曾發表《自由歐洲裡的偉大希臘》(For a Great Greece in a Free Europe)一書,闡述「希臘主義」一詞並不代表一套理念或文化,「實質內涵主要是種族」。想進一步瞭解金黎明黨種族論的人也可上網,參考該黨的「女陣線」網站,以瞭解母性責任:
我們必須確保本族的生存與本族兒童的未來。
說法雷同於連恩(David Lane)的「十四字箴言」(Fourteen Words)。連恩是美國白人民族主義好戰分子,二○○七年死於獄中。
亞喬.潘特雷蒙納斯廣場居民自發性表達憤慨,引起自稱非納粹的金黎明黨莫大興趣。廣場示威結束後,該黨發表一份宣言:
金黎明希臘鬥士與居民同進退,民眾報以熱烈掌聲,我們也感受到明確的鼓舞。
因此金黎明黨將「持續支持此類無政黨性質的活動,因為我們所做的是啟蒙人民的抗爭,是最高的抗爭」。
黨魁米卡羅列科斯有著圓胖身材,娃娃臉,濃密的黑眉毛和他那一頭灰白的頭髮抗衡對比。他也上電視新聞節目支持居民示威。他強調,那場示威「屏棄政黨等組織介入」。他接著說,但是,反制示威活動具有馬克思主義性質,純粹是派系取向。
米卡羅列科斯誕生在一九五七年的雅典,但祖籍在曼尼(Mani)半島。伯羅奔尼撒半島南部另有三條向南深入地中海的半島,曼尼居中。在希臘人觀念裡,祖籍有多重涵義。以一個生長在雅典的人為例,如果父母是曼尼人,你就是曼尼人。
米卡羅列科斯絕對以曼尼人自居,而曼尼人常自認是斯巴達戰士的嫡傳後代,當地的區旗標示著斯巴達口號:E tan e epi tas。這句口號是斯巴達母親命令即將上戰場的兒子,要不就帶著盾牌活著歸鄉,否則就死後躺在盾牌上被扛回來。
曼尼半島被高聳的泰格達斯山脈(Taygetus)隔絕,民風強悍,史上各宗族冤冤相報,近代才停止,常有人以為Mani的地名源於希臘文mania(狂怒),但學者對字源存疑。
狂怒是一股力量,米卡羅列科斯堅信不移。希臘有個政黨名為「八月四日」,反猶太,走新法西斯路線,黨名取自二戰前統治希臘的獨裁政權。米卡羅列科斯在雅典就讀高中時,還沒畢業就加入八四黨。
進入大學就讀數學系期間,他曾加入陸軍突擊隊。年少氣盛的他曾幾度被捕,根據他個人的說法,一次是打記者,另一次是「參與民族主義革命顛覆組織,意圖推翻民主政體」。
一九六七至一九七四年間,是右翼軍事獨裁上校軍團(Regime of the Colonels)統治希臘,米卡羅列科斯年少活躍期的當時,獨裁不過才垮臺幾年。當時,新法西斯團體不滿國內的民主方向,所以會找他們眼中的左翼和缺乏愛國心的戲院投炸彈,米卡羅列科斯因提供炸藥而被判刑一年。一九八○年,他創辦一份期刊,名為《金黎明》(Golden Dawn)。
一九八一年,他刊載一篇標題是〈我們〉的文章,描述這份期刊的價值觀,稱讚「一九三 三年的德國革命」。
在那次革命中,「我們看見一股能拯救世人脫離腐敗猶太的力量,我們看見一股即將驅使我們走上歐洲重生之道的力量,我們看見一道重啟種族原始本能的曙光,我們看見被產業奴役的人搖身成為既古又永恆的新型人,一種神話意涵和天賦併具的英雄、半神人的人類。」
在宗教方面,該文寫道:
我們是異教徒,因為我們是希臘人,因為我們不可能認同源於希臘精神奇蹟之外的價值觀。我們是異教徒,因為我們絕對無法放棄我國英雄與哲人,改崇拜粗鄙遊牧民族的暗世預言家和滿手鮮血的王侯。
二○○六年有一期的封面人物是希特勒副手海斯(Rudolf Hess),一年後希特勒本人更躍上封面,舉手行古希臘禮。但到了亞喬.潘特雷蒙納斯廣場示威事件的階段,金黎明黨已收斂不少,盡量不提崇拜第三帝國和異教,以爭取選票。
金黎明黨如此公開宣布支持居民委員會是個反常的舉動。該黨常把「反對所有人」的口號掛在嘴上,平日不願如此公開地熱情支持自身以外的團體。因此,觀察金黎明黨已久的極右派人士質疑,廣場居民委員會究竟是自發性表達憤慨的團體,或者在幕後被金黎明黨操作。
這類疑慮與日俱增,對很多人而言,釋疑的關鍵在於西密絲.司科戴里(Themis Skordeli)。尖嗓的她是金髮熟女,曾任銀行職員,是委員會裡最敢講話的人之一,後來代表金黎明黨進軍國會。
在參選前,她常出現在電視上,頭銜是「憤慨居民」。她也多次被鏡頭拍到痛斥廣場上以及周邊地區的移民和左翼分子。二○一一年九月,包括她在內的三人被起訴,罪名是對三名阿富汗人造成人身傷害,受害者之一甚至胸廓和腹部被刺傷。我在二○一四年初訪問居民委員會時,西密絲.司科戴里這項罪名的審判被再三延後。她堅稱無罪,金黎明黨也為她撐腰。
居民委員會儘管和金黎明黨意識形態相近,卻堅稱與該黨無掛鉤。(委員會告訴我,西密絲.司科戴里入黨後就脫離委員會了,因為入黨的行為有違委員會的非政治宗旨。)
然而,這兩個團體卻一同崛起,互利共生,漸漸為人所知的是金黎明黨與憤慨居民同在,致力於「掃除」亞喬.潘特雷蒙納斯廣場上,移民聚集的亂象。
這個廣場上,每天有數百人聚集,且大多數是阿富汗移民。金黎明黨的這種做法近似德國新納粹人士的策略。根據希臘新聞工作者薩拉斯(Dimitris Psarras)的文章,一九九○年代,新納粹派在舊東德各地建立「民族解放區」。
薩拉斯曾針對希臘極右派發表過許多文章。金黎明黨致力掃除廣場上的移民,在部分同情居民的媒體報導與協助下,贏得許多希臘人心。由於其他黨忙著通過減薪法案,民眾認為金黎明黨雖然出手稍微重了一點,但比其他黨有魄力,能幫助告急的希臘同胞。
金黎明黨在二○○九年的國會選舉只得到區區兩萬票,三年後票數陡升至四十四萬,躋身國會殿堂,聲勢暴漲,原因咸信是人民對政府無能導致經濟崩盤表達憤怒。若無沸騰的民怨,金黎明黨無法茁壯,話雖這麼說,民怨無法充分解釋該黨扶搖直上的氣勢。
金黎明黨的成績顯示,如果少提黨綱裡的納粹主義,其餘的意識形態能獲得一般民眾擁護。
許多希臘人自幼被灌輸兩種觀念:一、老師、牧師、政客頻頻教導的希臘優越性;二、希臘長年被外國強權凌虐踐踏。如今經濟崩潰,國家受辱,金黎明黨既推崇希臘優越感,更撻伐外國勢力(債主和移民),呼應了希臘人心裡從小被塑造出的英雄和烈士。
金黎明黨的極端理念也不是不常見。以其堅決反猶太的立場為例,希臘人既非不熟悉,也絕對不是無法接受;希臘東正教首長發表過類似觀點。極右派民族理念早已存在於警方、司法以及政府高層。金黎明黨高層知道該黨許多理念並非邊緣化的意見,只需發聲宣傳,就能化暗為明。
為達到這目的,金黎明黨察覺移民湧入是一個契機,歐洲各國極右派政黨被選票送進國會的情況屢見不鮮,對金黎明黨也具鼓舞作用。但金黎明黨的理念比這些更極端,勝選令人憂慮,單獨被歸類為一種值得關注的政黨。
金黎明黨表示,非法移民「走後門入侵希臘主義城堡」,而且是「危害希臘國最陰險的舉動」。因此,該黨散布暴力思想時,得以把自己描繪成希臘民眾的守護者。
本文摘自衛城出版之《希臘悲劇:政治與民主治理下的債務殘局》 希臘人如何吃垮自己的國家? 作者安傑羅士是通曉希臘語且有一半希臘血統的記者, 在希臘債務危機後, 多次回到希臘實地探訪官員、當事人與居民, 尋找問題癥結。 他從官醫民合作詐領補助的「盲人島」事件為起點, 一路抽絲剝繭: 因查稅引發民怨的「漁船小館」事件、 貪汙引殺機的「區長命案」、 宗教與民族主義情結所引起的政教衝突, 以及難民安置與人權爭議等。 經過多方採訪, 作者發現政治與民主治理機制失靈恐怕是造成今日希臘債務殘局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