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布萊恩.史蒂文森(Bryan Stevenson)
即便在門羅郡住了一輩子,華特.麥可米利安卻從未聽過哈波.李(Harper Lee)或《梅岡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
一九六○年代,哈波.李的這部得獎作品成為暢銷書,阿拉巴馬州的門羅維爾厚顏沾光,為這片土地上的女兒哈波.李慶祝。哈波.李雖然回到了門羅郡,卻選擇遠離人群,也鮮少在公開場合露面。
她的隱居絲毫沒有阻止這個地方繼續拿她的文學經典作品來行銷,或者說,書本身的名氣便已足夠宣傳。由於改拍成電影的緣故,小鎮迎來了葛雷哥萊.畢克(Gregory Peck),他是為了惡名昭彰的法庭場景而來,而他在這部片裡的表現也為他贏得奧斯卡獎。
當地長官不久後決定將舊法庭裝修成「知更鳥」(Mockingbird)博物館,一群當地人組成「門羅維爾的知更鳥玩家」(The Mockingbird Players of Monroeville),將故事搬上舞台。《梅岡城故事》受歡迎的程度,甚至讓國內外旅遊業者規畫出套裝行程,為讀者導覽虛構故事裡所對應的每一處真實場景。
儘管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故事的真實性,李創作的故事一再觸動人心。這個風靡數百萬名讀者的故事所描寫的,是一九三○年代一名無辜的黑人男性如何獲得一名英勇的白人律師為其辯護,儘管在黑人被誣告為某起白人女性強暴案件的涉案者的情節中,其挖掘真相的經過令人感覺不太舒服。
在李筆下受人喜愛的角色芬奇.阿提克斯(Atticus Finch),以及他早熟的女兒絲考特(Scout)面對真實存在於南方一帶的種族和正義問題的方式,深深吸引讀者。一整個世代的律師在成長過程中受到鼓舞,希望成為如阿提克斯這般英勇的人物,在需要的時刻保護手無寸鐵的黑人嫌疑犯,以防止憤怒的白人民眾動用私刑。
如今有數十個法律機構,借用李的小說中的這位虛構律師的名字為榮譽獎項,以表揚模範行為。
可惜人們忽略的是,這名在故事中被誣告的黑人男性並沒有因為阿提克斯的辯護而獲得平反,他叫湯姆.羅賓森(Tom Robinson),因誣告而遭判有罪。沒多久,他深陷絕望的深淵,在企圖逃離監獄的過程中不幸喪生。他被負責看守他的人從背後開了十七槍而喪命,他死得不光采,然置他於死的行為卻完全合法。
華特.麥可米利安一如湯姆.羅賓森,成長於門羅維爾郊外的幾處貧窮黑人社區之一,學齡前便開始與家人一起下田。在阿拉巴馬州南部,佃農的孩子一旦到了在田裡幫得上忙的年紀,就會學習「犁田」、「耕種」與「揀拾」。
一九五○年代,黑人小孩受教育的機會有限,華特的母親讓年幼的他有機會到殘破的「有色學校」(colored school)接受幾年的教育。大約八、九歲時,華特揀棉花的工夫遠比讓他去上學更有價值,十一歲時,他已經可以像哥哥、姊姊一樣犁田了。
時代在變化,既變得更好亦不斷惡化。
門羅郡因為十九世紀的地主從事棉花生產而大規模開發,坐落在阿拉巴馬州西南方沿海平原的這個地區,由於土地肥沃,且含豐富黑土,吸引了來自卡羅來納一帶[1]的白人殖民者,他們依賴這些資源累積了相當可觀的農作收穫和大量的奴隸人口。南北戰爭發生後的數十年間,大量非裔美國人在這條「黑帶」(Black Belt)上,以佃農的身分仰賴白人地主生活。
在一九四○年代,數以千計的非裔美國人隨大遷徙(Great Migration)的步伐離開這個地區,多數前往中西部或是西部沿海一帶尋找工作機會。
仍有些人選擇留下來耕作,只是非裔美國人口的外移加上其他因素,迫使傳統農作無法持續支撐該地區的經濟基礎。一九五○年代,小規模棉花耕作的利潤空間變得更小,即便有黑人佃農提供相對低廉的勞動力,依然無法支撐。
阿拉巴馬州政府同意藉由提供額外的租稅誘因給造紙廠等方式,幫助這些白人地主轉型種植林木與生產林木產品。
在阿拉巴馬州的十六家造紙廠中,有十三家是在這個時期成立的,放眼望去整條黑帶,愈來愈多田地被轉而用來種植造紙及工業所需的松樹,而大批的非裔美國人被這項新工業排除在外,雖然他們贏得基本人權,卻發現自己也迎來新的經濟困境。
佃農身分和歧視的殘酷年代已然告一段落,隨之而來的是長期性的失業以及貧困的加劇。這個區域裡的許多城鎮,依然是全美國最窮困的地方。
華特很聰明,他看見趨勢,隨一九七○年代木材工業的腳步開始了自己的紙漿材事業,敏銳、果決的他借錢買進電鋸、拖曳機和運木材車。
一九八○年代,他的事業已然穩固,即便沒有賺進大把錢財,卻也足夠他過上富足的生活。如果他只是在造紙廠或一般工廠工作,或者其他無專業技能的工作—如同多數阿拉巴馬州的窮苦黑人—幾乎等同於要為白人老闆工作,承受著一九七○、八○年代在阿拉巴馬州常見的種族之間落差的壓力。
雖然華特改變不了自己的黑人身分,卻在一個成長中的經濟產業裡占有一席之地,他因而得以享受多數非裔美國人無從體驗的快樂。
華特的成功為他贏得一些尊敬和推崇,同時也招致旁人的鄙視和揣測,尤其是出了門羅維爾黑人社區之外。
在一些鎮上的白人眼中,華特擁有的自由遠遠超過一名所受教育不多的非裔美國人能夠透過合法手段取得的,但是他依然和善、受尊敬、慷慨且寬容,與他有生意往來的人當中,無論是白人、黑人,都對他讚賞有加。
華特也不是完美無缺,他一直有著「女人們的男人」的封號。雖然他很年輕就結婚,和太太米霓育有三個孩子,然他周旋在眾多女人間的羅曼史眾所周知。「林木工作」是出了名的繁重又危險。華特的生活少有輕鬆的時刻,但他無法輕易抗拒女人。粗獷的外表(濃密的長髮、勃發的鬍子)及慷慨迷人的天性,身邊因而不乏一些受他吸引的女性。
華特從小就理解黑人男性親近白人女性是不被允許的,卻在一九八○年代,他想像這情況也許會改變。或許若沒有成功擁有自己的事業,他更會將種族之間不得跨越的界線放在心上。
而對於凱倫.凱莉(Karen Kelly)的調情,華特一開始並沒有想太多。他在鬆餅屋(Waffle House)吃早餐時遇見這名年輕的白人女性,她極有魅力,只是華特並沒有太認真看待。隨著凱莉的調情愈來愈明顯,華特猶豫了起來,然後他說服自己,反正沒有其他人知道。
幾個星期過去,他和凱倫之間的關係顯然成了麻煩。
年僅二十五歲的凱倫,比華特小十八歲,而且已婚。他們之間的「友誼」傳開了, 而且她似乎對於自己跟華特之間的親密關係相當引以為傲。當她的先生發現之後,一切變得更加難堪。
凱倫和丈夫喬失和已久,也準備離婚,只是這則和黑人男性交往的醜聞激怒了凱倫的先生及其全家,他提出法律訴訟爭取孩子的監護權,決意公開妻子的不忠並揭露她與黑人男性之間的關係以羞辱她。
至於華特,他向來和法院保持一定距離,並遠離法律。幾年前,他曾經捲入一場酒吧打鬥,被判處一天的輕刑。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陷入麻煩。自那時起,他不再與刑事司法系統有任何接觸。
當華特接到凱倫.凱莉的丈夫要求他在監護權官司中出席聽證會的傳票,他清楚自己惹上大麻煩。由於無法和較懂得如何處理這類危機的太太米霓商量,他只好提心吊膽地獨自前往法院。
凱莉的先生的律師傳喚華特站上聽證席,他決心聲稱自己和凱倫只是朋友關係。在喬的辯護律師對他們之間的交情提出粗鄙問題之際,凱倫的律師當即表達反對,甚至盡可能提供足以保全華特的細節資訊。
離開法庭的時候,華特可以明顯感受到衝著他來的憤怒及敵意。華特很想擺脫這些折磨,無奈壞事傳千里,他的名聲一夕翻轉。他不再是那個在紙漿木材業勤勉工作、白人眼中幾乎等同於一名拿著鋸子在松樹林間的男人,眼前的華特所代表的,是更令人擔憂的形象。
在美國,對於跨種族的性和婚姻關係的恐懼深植人心,而種族和性的合流,不管對於南北戰爭之後重建期[2]的廢除、長達一世紀之久的「黑人歧視法」(Jim Crow laws)的維持,以及整個二十世紀的種族政治分裂的能量灌輸等面向上,皆可謂強大的力量。
在奴隸制終止之後,種族等級和種族隔離體系大規模設立,以防止像華特和凱倫這樣的親密關係,根據「反異族通婚法」(anti-miscegenation statutes),他們的關係在法律上是被禁止的。(「miscegenation」這個詞源自一八六○年代,由奴隸制度的支持者所創造,他們聲稱,一旦奴隸制廢止,人們對跨種族之間的性、婚姻及種族融合的恐懼將成真。)
超過一世紀的時間,南方一帶的執法人員將調查並懲罰和白人女性有親密關係的黑人男性這件事,視為自身職責的一部分。
雖然聯邦政府在短暫的重建時期中,曾應允讓恢復自由身的奴隸享有種族間的平等,但在一八七○年代聯邦軍隊離開阿拉巴馬州之後,白人至上的觀念和種族間的從屬關係卻迅速回復。非裔美國人的選舉權遭受剝奪,一連串針對種族的限制及法律強化了種族等級制度。
《種族完整法》(Racial Integrity Act)可謂複製奴隸制的種族等級並重建非裔美國人的從屬關係的一部分。跨種族的性和婚姻的犯罪化,致使南方各州皆可透過法律合法強迫貧窮和弱勢的婦女絕育。在整個南方,如何禁止白人女性和黑人男性之間發生性關係成為當務之急。
一八八○年代,就在私刑成為跨種族間親密關係的標準懲罰方式的幾年前,比華特和凱倫.凱莉發生親密關係的時間早了一世紀左右,非裔男性湯尼.派斯(Tony Pace)和白人女性瑪麗.寇克斯(Mary Cox)在阿拉巴馬州相戀。他們被逮捕,並且因為違反阿拉巴馬州的「種族完整法」而被判處兩年徒刑。
約翰.湯普金斯(John Tompkins)律師是白人知識分子當中少數認為「種族完整法」違憲的人,他答應協助湯尼和瑪麗上訴。
阿拉巴馬州最高法院在一八八二年審理這起案件,其完美的修辭促使這段話在接下來的數十年間廣為引用,最高法院肯定這項有罪判決,字句間透露出對於跨種族戀情的鄙視:
兩個不同種族的人交換誓言,將助長犯罪(通姦或亂倫)的邪惡傾向……結果可能導致種族融合,產生雜種人口,導致文明退化,這種預防措施需要藉由良好政策的制定,以收社會及政府最高利益的成效。
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審理阿拉巴馬州法院的判決,無異議支持阿拉巴馬州法院在跨種族的性和婚姻上的限制,肯定加諸在湯尼.派斯和瑪麗.寇克斯身上的刑期,並為二十年後的普萊西案(Plessy v. Ferguson)預先提供了惡名昭彰的說詞—「(種族)隔離但平等」。
愈來愈多州法院追隨聯邦最高法院的決策,一一通過種族完整法,立法禁止非裔美國人,有時包括美國原住民以及亞裔美國人,和白人之間的婚姻及性行為。雖然這類限制僅在南部一帶積極執行,但中西部及西部地區亦普遍立法設限。愛達荷州也在一九二一年明令禁止跨種族的婚姻和性關係,儘管該州的人口組成有高達百分之九十九點八都不是黑人。
一直要到一九六七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終於在〈深愛夫婦訴維吉尼亞州〉(Loving v. Virginia)一案中,裁定「反異族通婚法」違憲,但即使是在這個具里程碑意義的判決之後,跨種族婚姻限制依然存在。
阿拉巴馬州憲法(Alabama’s state constitution)在一九八六年華特和凱倫.凱莉相遇之際,仍禁止跨種族婚姻,該州憲法第一○二條內容如下:
立法機關永遠不會通過任何法律,以授權或讓任何白人及黑人或其後代之間的婚姻關係合法化[1]。
沒有人認為像華特這般相對成功、獨立的男性就必定會遵守一切規範。偶爾酒喝多了一點、捲入打鬥或者一段婚外情,這些都不足以摧毀一名可靠、工作表現傑出的黑人男性的聲譽及誠信。
然而跨種族交往,特別是當對象為已婚白人女性時,卻是多數白人無法接受的行為。在南方,諸如謀殺或攻擊行為的罪行可能會讓你吃上牢飯,但是跨種族性關係這類僭越罪(transgression)被劃分在其特有的危險類別中,與之對應的是極端的懲罰。
華特並不清楚法律的歷史,至少如同每一名阿拉巴馬州的黑人男性,他打從骨子裡明白跨種族戀情的危險性。光是在門羅郡,自法條設置後,就有將近一打人因此遭私刑處決。鄰近幾個城鎮亦有數十起遭私刑處決的案例,而真實數目恐怕遠超過他們所提供的數字。
跨種族戀情被視為比任何事件都恐怖的罪行,助長恐懼的蔓延,使人相信一旦和白人之間的互動出了任何差錯,任何細微的無心之過,任何輕率的目光或回應,終將為他們招來巨大且致命的麻煩。
華特在很小的時候便聽過父母及親戚談論私刑。他十二歲那年,門羅郡內的黑人男性羅素.查理(Russell Charley)被發現吊死在阿拉巴馬州威登伯格(Vredenburgh)的一棵樹上。
從華特的家人口中得知,查理的私刑源於一段跨種族戀情。華特記得很清楚,查理滿布彈孔的遺體在樹上搖曳的景象被發現當下,恐懼瀰漫整個門羅郡黑人社區。
而如今,門羅郡裡的每個人都在談論他與凱倫.凱莉的關係,他擔憂那些過往事件的遭遇,即將降臨在自己的頭上。
[1] 原註:雖然在聯邦法律的規範下,這個限制不能強制執行,然而阿拉巴馬州政府仍持續禁止跨種族婚姻直到二十一世紀。二○○○年,改革者終於獲得足夠選票以廢止這項禁令,可惜仍有百分之四十一的選民希望維持這項禁止令。根據二○一一年密西西比州共和黨員的調查發現,有百分之四十六的人支持法律禁止跨種族婚姻,百分之四十的人表達反對,百分之十四的人則未表態。
本文摘自麥田出版之《不完美的正義:司法審判中的苦難與救贖》 TED演講340萬人次感動點擊! 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戴斯蒙.屠圖、 兩屆普立茲獎得主紀司道盛讚「美國的曼德拉」 「談論正義的時候, 我們認為自己所指的是什麼?」 這本書裡的故事, 可能使你改變答案── 我們每一個人都無法用我們所做過最糟的事來定義。 如果你保持著距離, 就無法理解到最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