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讀者,請試想一種情境:你開始坐定劇場的塑膠皮椅,接著廣播系統響起:「該戲作毫無深度可言,無須貴看倌費時觀看」這一句語氣輕挑的開場白,令人感覺被戲弄。
你和其他人也許會一臉錯厄,躲在後台的旁白似乎就是要捕抓這個凝結的集體驚愕,他在沒有任何人看到的地方先輕輕一笑,接著滿是自信地說:「各位先生女士們,您們若能接納這部作品只是一部玩笑之作,那麼我們仍舊可以為您們呈上本作。」此時,觀眾大呼一口氣,心想總算有戲可以看了。但仍有人認為時間應該浪費在佳作上,這種戲謔之舉是對藝術和對觀眾的不尊重,不看也罷而提早離席,恰他們正好也是《第五號屠宰場》不打算取悅的人們。
好!任何願意進入《第五號屠場》的觀眾們,包含親愛的讀者,請一起與主角比利‧皮格姆擺托地球人類的生理與心理上束縛!試圖幻想自己的身體可以超越人類生理上的只能處在一時一地的三度空間限制,並且放下人類原本思帷模式,感受心靈與身體上的雙重振盪吧!
好戲登場,觀眾們,你們或許也有握有前往特拉法瑪鐸星的門票。
也許有人會難忍好奇舉手發問,難不成這個比利‧皮格姆時下大螢幕流行的「超級英雄」嗎?[1] 他會是戰爭時期人們可以仰仗的對象,力大無窮,並能騰空起飛,還可以雙眼發出灼人的雷射光嗎?
噢,不是的,先生女士們,這裡不是大眾戲院,這裡是馮內果(Kurt Vonnegut)的文字演出秀,只有一隻像紅鶴般高瘦且孱弱,還常兩眼失焦的比利‧皮格姆。
比利臉上總是掛著慌亂,這不能怪他, 因為任何患上痙攣症之人都有苦衷,一種無法控制自己身體某部分器官的無奈,失去了部分自由意志。
比利‧皮格姆身為痙攣症狀患者,不是失去部分身體的意志主導權而已,而是整個身體的控制力。他像是被時空這個獸體,隨便地嘔吐到任何一個他的人生時間點。他無法控制自己下一刻,自己會出現在何處。例如在新婚房時,暫時地小解,拉鍊一拉,頭一抬,他從美國來到了歐洲大陸,身份是戰俘,時空將他投丟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尚未結束時。
比利所收到命運刮刮卡所獲贈的好禮,除了任時空隨意轉拋外,還附送一趟史無前例的星際旅行,接觸人類以外的高級生物-特拉法瑪鐸星人。這也是比利的最接近變成超級英雄的機會。
由於比利被隨意地被拋轉到任何一個時空,所以他漸漸地知悉自己會何時死亡,又是如何死亡,同樣也清楚自己身邊的人是如何邁向死亡,而這些死亡預知中,包含了一座名叫德勒斯登的美麗的城市,它化為霽粉的末日瞬間,是比利觀賞過的最大死亡祭典了。
只能眼看一個城市在自己面前注定地毀滅,使得比利不禁在特拉法瑪鐸星人面前發出了悲鳴。他猜側對方應是優於人類的智者,熱切地想得到拯救人類於水深火熱的藥方。這也是在比利的人生中最慷慨激昂的時刻:
我故鄉的人從有時間以來便不斷互相殘殺,我看過學齡少女被美國人燒沸的水塔滾水活活燙死,那時美國人還以對抗邪惡為榮。
地球人跟本是宇宙中的恐怖大王!即使其他星球目前沒有遭受地球人威脅,不久的將來也會如此。因此,請分享你們的秘訣,好讓我帶回地球拯救大家,你們為什麼能和平相處?
我們現在是這樣,但其他日子也有戰爭,也和你過往經歷見聞的同樣恐怖。因為什麼也不能做,所以乾脆不去看、直接無視,我們選擇將所有心力放在愉悅的片刻,比方說,今天在動物園裡的時光不是很棒嗎?
關於當英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以燃燒彈,將德國的德勒斯登,轉瞬變為無生物生還的月球表面一事,依特拉法瑪鐸星的哲學,比利得丟掉這件戰爭經歷,改變思考的方向,放下那些堆積如山,融成一片黑炭的死者們,轉念去想像死者們的生前,他們都曾經擁有許多美好的人生片段,不需要集中在逝去的當下,否則,比利無法生還。
無法以生者的姿態,去見證每次人們的生死交替,或著說以一種清醒的樣子,一種還能行動或有所為的樣子活著。而不是如同一副活死人,鎮日陷在戰爭回憶裡。
這不僅是比利的選擇,這也是作者馮內果的選擇。
馮內果以黑色幽默文風聞名,將慘無人道的戰爭用有趣的喜劇包裝給讀者,如同一道道外有甜膩的糖衣,內有酸澀苦楚的內饀的宴饗,專獻給明按此箇中滋味的文學饕客。他是美國現代文學中的老頑童,給予身陷青春迷惘的西方學子們不少啟發[2],他使人停不下書頁的秘訣就是不說無聊又正經的話,在他的眼裡,真實的事情被人當成笑話,他只好把笑話當成真實般細細訴說。
馮內果將自己置入《第五號屠宰場》一書裡的作家角色,小說的第一章,即自嘲想要描寫戰爭的作品將會是一本失敗之作,並引用了《聖經》創世紀裡,羅德之妻變成鹽柱的比喻,想要以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德勒思登大轟炸,為發想來源的作家,與蛾摩拉之城回眸的羅得之妻相差不多[3]。因此,作家的經紀人朋友對他直言:「你為什麼不寫一本反冰河的作品?」[4]即喻示反戰文本對反戰一訴求的影響力,極有可能與螳螂擋車是一回事。
除了小說裡,借用作家之口反諷戰爭文本的意圖外,在馮內果的個人散文集《沒有國家的人》裡,他提道:
越戰讓我和其他作家得到了解放,因為這場戰爭把我們的領袖和動機注凸顯得如此骯髒,又徹底愚蠢。我們終於能夠談論一些壞事,談論我們對納粹這群你能想像到最邪惡的人所做過的壞事。我親眼所見過的事,我不得不揭發的事情,讓戰爭看起來如此醜陋。你知道,真相真是非常強而有力的東西。你不會希望看到它的。
馮內果不是為了警示世人,去杜撰小說情節批判戰火的無情,而是他就是經歷德勒斯登大轟炸活下來的幸運兒。為了讓世人正視戰爭兩造,均毫無人道考量,任何一方的言詞即再鑿鑿有據,都該為所有戰爭的逝者的死亡負責。
閤起《第五號屠宰場》,跳回現代的戰火暫熄處境,不禁回想起《Turn Turn Turn》一曲[5],音符串起《傳道書》所揭示之萬物均有時之道:
To every thing there is a season, and a time to every purpose under the heaven… ( turn, turn, turn) …A time to kill, and a time to heal,a time to break down, and a time to build up.
轉吧轉吧,比利。不論你被丟到那裡,你終究會一直帶著對人類的逆耳忠言在時空裡被轉來轉去。
事實上,不論是小說的你,或是文字底下的馮內果,還有小說外的千萬讀者們,都是不停地被命運轉盤操弄的小人物,也許直到人類終於真正的戒除戰爭行為。
1.超級英雄的概念是由美國兩大漫畫出版公司「漫威漫畫」「DC漫畫」競相打造出來的。近年,超級英雄角由漫畫紙本躍升至電影大螢幕,透過電影特效的光彩舞台,英雄角色們拯救人類免於世界毀滅的故事,大獲觀眾們青睞,使得各式角色不斷被改編並持續推出電影。
2.「終止一場戰爭的小說」美譽何來?研究馮內果的學者艾倫(William Rondney Allen)認為:「也許自《湯姆叔叔的小屋》以來,再沒有另一本小說作品曾影響美國大眾對一場進行中的戰爭的看法如此此深遠。」依艾倫的看法,《湯姆叔叔的小屋》實質上促成了黑奴解放戰爭,那麼馮內果的《第五號屠宰場》促成了美國人退出了越戰」。參見詹宏志,〈導讀〉,馮內果著,洛夫譯,《第五號屠宰場》,台北:麥田出版,2007。
3.羅得之妻不能忍受離開自己的城市,明明已知道天使的交待是不可轉頭再看任何一眼,所以回頭一眼的處罰是化為一根鹽柱。
4.作家的友人認為冰河的形成是不可避免的,戰爭也是一樣,所以不如寫一本反冰河的書。參見全新中譯本《第五號屠宰場》馮內果著,陳枻樵譯,台北:麥田出版,2016,頁19。
5.1965年美國The Byrds樂團推出,由Pete Seeger所寫的《Turn Turn Turn》,歌詞採用聖經舊約傳道書的第3章第1節至第8節的內容。此首歌曲後來作為湯姆‧漢克斯於1994年主演的《阿甘正傳》主題曲,再度傳唱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