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向南
台北,如何成為現在的台北?
台北人生活或居住其間,可能早已習慣現代台北的城市景觀,而逐漸淡忘老台北的往日風華。想要認識過去的老台北,白先勇的短篇小說集《台北人》,以及舒國治的散文集《水城台北》,這兩部書以老台北為時代背景或主題,剛好提供有意思的線索,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
關於這兩部書,先來看看下表的簡單比較:
書名 | 《台北人》 | 《水城台北》 |
作者姓名 | 白先勇 | 舒國治 |
作者與中國大陸的關係 | 生於廣西 | 原籍浙江 |
作者出生年 | 1937 年 | 1952 年 |
本書時代背景 | 1950-60 年代 | 1950-90 年代 |
本書核心主題 | 在台北的外省人 | 台北從水城變為陸城 |
可以發現,這兩部書有某種的共通性與延續性,這兩位作家分別寫出從大陸初來台北的第一代,以及在台北成長的第二代,兩代外省人的老台北記憶,串連起戰後台北半個世紀的城市發展故事。
這兩位作家所寫的老台北,靈感來自於他們在台北的成長與生活經驗。白先勇是名將白崇禧之子,他接受廣東《南都周刊》(2012 年第23 期)訪問時表示:
我家住在台北松江路127 號。1950 年代的松江路,還是台北市的邊陲地帶,路中央是碎石子,只有兩旁鋪有柏油,那一帶都是一排排木造屋,好像是臨時蓋起來的公務員宿舍。
舒國治在《水城台北》〈我的信義路〉說:
安東街以東的信義路,是為信義路四段,是我生長的地段。
值得一提的是,白先勇〈一把青〉筆下的朱青,恰好也住在信義路四段,是「一個空軍眷屬區」。兩位作家都住在原來的台北城(日治時期早已拆除城牆)東門外,戰後開始逐步都市化的區域。
《台北人》提到的台北地名與地點,幾乎都是真實存在的,舉例來說,〈一把青〉講空軍女眷的故事,其中一段:
有一年新年,空軍新生社舉行遊藝晚會。
空軍新生社,原址在八德路一段,現在「光華數位新天地」旁邊的空地。1950 至70 年代,是以空軍官兵和家眷為對象,提供餐飲、住宿等服務的場所,還會舉辦舞會,直到1980 年代,才被仁愛路三段的「空軍官兵活動中心」取代。
此外,金山南路二段的「銀翼餐廳」,是台北人熟悉的老字號餐廳,前身便是空軍新生社飲食部,現為民營。
「城內」與西門町是台北較早發展的區域,在《台北人》多次出現。〈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是男同志的故事,主要場景在新公園,也就是今日的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
那天晚上,他從公園出來,走過西門町,在中華商場的走廊上,恰好撞見教主,他在追纏著一個男學生。
文中描述的公園,便是新公園,而老台北人透過這段文字,應該能想像從新公園到中華商場的空間距離與沿路景象。
中華商場位於中華路一段,八棟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命名的三層樓建築,是1960 至80 年代台北人的集體記憶。雖然中華商場早已拆除,但現在我們到中華路一段附近,仍能找到這些中華商場老店家,包括:小吃餐館「點心世界」、軍用品店「飛飛」、電子材料行「德昌富鴻」、「佳佳唱片」以及禮品證章公司「李大吉」等。
另外,〈永遠的尹雪艷〉描寫交際花尹雪艷活躍於西門町一帶:
尹雪艷在台北的鴻翔綢緞莊打得出七五折,在小花園裏挑得出最登樣的繡花鞋兒,紅樓的紹興戲碼,尹雪艷最在行,吳燕麗唱《孟麗君》的時候,尹雪艷可以拿得到免費的前座戲票,論起西門町的京滬小吃,尹雪艷又是無一不精了。
這段文字有豐富的老台北資訊,包括:在博愛路的「鴻翔綢緞呢絨公司」、在峨眉街的「小花園繡花鞋店」,都是著名老店。
而成都路的「西門紅樓」,先後出現三次榮景,最初源於日治時代的新起街市場,吸引許多日本人前來消費,熱鬧一時,戰後出現京劇、說書、相聲等表演,成為外省移民的心靈慰藉,也曾經播放二輪電影,受到青年學子歡迎,現在則是年輕人與觀光客聚集的文創園地,懷舊感與潮流感並存。可見西門町跟尹雪艷一樣總也不老,具有跨時代的迷人魅力。
透過舒國治《水城台北》,我們看到老台北的另一種面貌。這部書收錄十餘篇關於老台北的文章,讓讀者感受時代變遷造成城市景觀的改變,其中最重要的一篇,我認為是與該書同名的〈水城台北〉,因為他揭示台北一個重要的地理特徵變化:過去是半城半鄉的水城,現在是大樓林立的陸城:
四十年來台北最大的改變,我以為可得一句話:由水城變成陸城。那時的台北,是水渠密佈、水田處處的台北。每個台北人都受到水的籠罩。婦女浣衣,在隨處可見的小溪小河邊。人們行路,常沿著河或溝,並隨時準備過橋;甚至推開家門就見一塊天天踏跨的橋板。
由於「水渠密佈」、「隨處可見的小溪小河」,有小河就有小橋,於是「過橋」成為當時台北人日常生活的常見經驗。水城意象除了小河,還有水溝;而白先勇《台北人》透露出一些水城景象的線索,值得我們注意,且看〈花橋榮記〉這段描述:
去年八月裏颳颱風,長春路一帶淹大水,我們店裏的桌椅都漂走了。水退的時候,長春路那條大水溝冒出一窩窩的死雞死貓來,有的爛得生了蛆,太陽一晒,一條街臭烘烘。
水城除了像「長春路那條大水溝」,還有路邊常見的陰溝,舒國治在〈水城台北〉說:
有一個字眼,「陰溝」,在我們幼時,可說朝夕與共,今日的孩子大概幾年也不易在嘴裏說上一次。我們做孩子時……夜裏路黑,常常一腳就踩進陰溝裏。你一邊嘴裏罵,一邊趕忙找一處近溪洗腳,而同伴一邊笑翻了天。
白先勇《台北人》也出現陰溝,就在〈冬夜〉描寫賈教授境況不佳的遭遇時:
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裏,便完了--
對於居住於陸城的年輕一代台北人來說,走過小橋、踏進陰溝……這些舊日的生活經驗已經顯得遙遠。隨著台北的都市化,人口越來越多,舒國治在〈水城台北〉認為:
公寓時代之來臨,是水城變陸城很重要的因素。
他把這種標準化的公寓室內格局,譬如幾房幾廳、幾套衛浴,每戶人家客廳都有一架電視機,對面是一組沙發等,稱為「現代化台灣的『宗法』居住規制」,相當有趣,因為直到現在,我們對住家空間的想像,依然不脫這樣的框架。
白先勇《台北人》也有公寓時代的線索,〈思舊賦〉對於南京東路一百二十巷中李宅老屋的形容,反映出舊式木造平房與新式水泥公寓的對比:
李宅是整條巷子中唯一的舊屋,前後左右都起了新式的灰色公寓水泥高樓,把李宅這幢木板平房團團夾在當中。
相較於木板平房,水泥公寓是高樓,但隨著電梯大廈的出現,又把公寓比下去了,舒國治在〈水城台北〉說:
七十年代初,七樓式的電梯大廈開始風行。隨即十一樓的、十五樓的,以及愈來愈高的,終至將台北市由水平的都市整個變成垂直的都市。
於是今日所見,人口稠密、高樓大廈的陸城台北,於焉出現,而白先勇與舒國治筆下的老台北,終究如流水般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