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千年前的一個下午，驟雨過後，空氣清新，樹葉、屋簷還掛著晶瑩的雨水，此時天際出現一條七色大龍，垂掛在地平線兩端。一個小女孩從屋裡走出，在庭院中指著天空這條七色大龍，興奮大喊：「媽！七色大龍出現啦！」
婦人聞言，急忙從屋中奔出，狠狠的將女兒的手按下。
「跟妳說過多少次，不可以用手指彩虹，快給我進屋裡來！」
可憐的小女孩就這樣慘遭媽媽訓斥，原來這世上不能用手指的東西這麼多……
野蠻小邦週目擊虹飲水2012/06/02，不服來辯。
雙頭龍：彩虹的原始形象
「你在這裡指彩虹，家裡人知道嗎？」
周朝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螮蝀在東，莫之敢指，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詩經‧鄘風‧螮蝀》）
螮蝀現在念作「ㄉㄧˋㄉㄨㄥ」或是「ㄉㄧˋㄉㄨㄥˋ」。（不是壁咚，謝謝）。「螮蝀」雖然字形上看起來很怪，但它是彩虹的古老名稱之一。
從這首詩可以看到「彩虹」在周朝時是不可以隨便以手指之的，因為古人相信彩虹是陰陽之氣失調的產物，是上天示警，此時不好好反省就算了，還輕蔑的用手指，如果這不是找死，什麼才是找死？
東漢劉熙所編的辭典“釋名”記載：
「虹，攻也，純陽攻陰氣也。又曰蝃蝀，其見每於日在西而見於東，啜飲東方之水氣也。」
這樣的說明看起來像是氣，又像生物，還會喝水？總而言之，彩虹肯定是個攻君無誤（喂！）。
《釋名》的「虹」有兩種形象，正因有些古人認為彩虹是陰陽之氣失調，也有些古人認為彩虹是一種神獸而來。在古人心中彩虹到底長什麼樣呢？我們可以從甲骨文中找到一點線索。虹在甲骨文中寫成這樣的形體：
甲骨文合集13444
它長得像什麼生物呢？我們可以從另一個甲骨文「龍」字中找到相似嘴型與身體：
龍（甲骨文合集9552）
在甲骨文合集 21025 有一個殘缺一半的「虹」字：「
」。形象較為生動細膩，不僅畫出了目、鼻，也有角形。如果依著水平對稱復原的話，這個虹字應該長得像這樣：「
」另外，在一些先秦的玉璜中，可以見到雙首龍形的造形：
“中國古玉器圖典”頁183
“中國古玉器圖典”頁185
“三門峽虢國女貴族墓出土玉器精粹”頁105
“三門峽虢國女貴族墓出土玉器精粹”頁105
因此，甲骨文學者很早就認為「虹」在甲骨文就象背部拱起，兩端有頭的類似龍形的生物。這種七色雙頭龍出沒不定，很愛喝水，出現時禍福難測。甲骨文裡有一段關於彩虹的占卜記錄：
王占曰：「ㄓ（有）求（咎）。八日庚戌ㄓ各雲自東面母，昃亦（夜）ㄓ出虹自北飲于河。□月。」（甲骨文合集 10405 反）
＃商王占卜後說：「有壞事！」果然八天後的庚戌日有雲團自東方來到，（面母意思不明），下午到入夜前虹會從北方開始吸食河水。
看起來彩虹就像是一頭哥吉拉怪獸，商人認為是一種「災咎」，顯然是件壞事。
然而，就算象徵壞事，也總是個有能力禍福人群的超自然存在，加之以常常與「雨」、「雲」一齊出現，因此商人也會想問問，出現虹是否會影響收成？
庚寅卜，古貞：虹不隹年。
庚寅卜，古貞：虹隹年。 （甲骨文合集 13443 正）
＃庚寅日，貞人古占卜：虹會不會影響收成。
從甲骨文字形與占卜內容來看，商代人以為彩虹是一種龍，雖然象徵噩運，但也有可能帶來豐年。只可惜關於彩虹的占卜記錄不多，還沒有辦法釐出彩虹雙頭龍一個更清楚的樣貌。
在漢代的畫像石中，還有彩虹被視為雙頭龍的一點痕跡。
“中國畫像石全集”圖88
一飲盡江河
「取水壺，室外操課喝水五百 CC。喝水！」
虹的雙頭龍傳說，漢代後漸漸消失，但是「虹飲於河」的傳說，卻流傳下來。在《漢書．燕王旦傳》中記載：
「是時天雨，虹下屬宮中，飲井水，水泉竭。」
彩虹降臨於宮中，一口氣就把井水喝乾了，真是飲水狂魔。
在魏晉南北朝時代，據說有位劉敬叔先生寫了一本《異苑》，看名字也知道，這是本上從外太空，下到內子宮，寰宇搜奇類型的有趣書籍。《異苑》記載了一些「虹」的傳說，其中兩條有與喝水有關係：
〔一段彩虹繳水費與酒錢的溫馨故事〕
晉陵薛願，義熙初，有虹飲其釜，須臾翕響便竭。願輦酒灌之，隨涸，吐金滿器。於是災弊日祛，而豐富歲臻。
＃晉陵人薛願在義熙（東晉安帝年號）初年時，遇到了彩虹在喝鍋子的水，唏哩呼嚕就喝乾了。薛願持酒再倒入，馬上又被彩虹吸乾了，彩虹隨即吐出黃金填滿鍋子。此後薛願一生無憂，年年富貴。
〔一段生病還被彩虹偷吃稀飯的悲慘故事〕
長沙王道憐子義慶在廣陵臥疾。食次，忽有白虹入室，就飲其粥。義慶擲器於階，遂作風雨，聲振於庭戶，良久不見。
＃長沙王劉道憐之子劉義慶在廣陵臥病在床。正在吃清粥小菜的時候，忽然有彩虹入室，把他的粥給喝光了。劉義慶一個不爽就把碗扔在臺階上，於是忽然起風下雨，巨響震動於庭院門口，很久才消失。
〔一段夫妻餓死化為彩虹的淒美故事〕
古語有之曰，古者有夫妻，荒年菜食而死，俱化成青絳，故俗呼美人虹。
＃以前有個民間故事說：「古代有一對夫妻，在饑荒時營養不良而死，一起化為青色虹霓而去，所以俗稱彩虹為美人虹。
〔一段無面老婦化身彩虹的恐怖故事〕
太原溫湛婢見一嫗向婢流涕，無孔竅，婢駭怖，告湛。湛遂抽刀逐之，化成一物如紫虹形，宛然長舒，上沒霄漢。
＃太原溫湛有一位婢女看到一個老婦人朝著她流淚，但仔細一看發現老婦竟沒有五官，婢女嚇得魂飛天外，跑去告訴溫湛大人。溫湛大人於是拔刀追殺無臉老婦，老婦變化成像紫色彩虹一樣的東西，彎曲地朝天空伸展，上端隱沒於雲端。
虹飲水的傳說，到宋代仍有流傳。
宋代大科學家沈括在出使契丹的途中，看見虹兩頭垂於澗中，證實彩虹會到溪澗飲水。他還派了人到溪澗的對岸去，隔著彩虹相望，中間就像隔著一層薄紗。站在澗的西邊向東望，可以看到虹；反之，只見太陽直接照射，什麼都看不到。觀察了一段時間，虹稍稍移向正東方，越過山嶺就消失了。
第二天隨使臣團又走了一段路，就又再次看到彩虹。當時的天文學家孫思恭跟沈括說：「虹是雨中的日影而已，只要太陽光照到雨就會出現。」
沈括試著親身觀察彩虹的形象與動向，認為古人所謂「虹飲水」傳說是可信的。儘管同時代孫思恭說彩虹只是雨中日影而已，但從沈括的描述中，虹就像生物一樣會飲水、移動。
妖氣的形象
彩虹除了雙頭龍、與喝水狂魔的形象外，另一種較為無趣的解釋，就是陰陽之氣失調、衝突的結果。
《淮南子．説山訓》認為天有陰陽二氣衝突就會形成彩虹，人身體陰陽二氣衝突就會生病。此處的虹就從一種生物變成一種陰陽氣息不調的「現象」。
為什麼陰陽氣息會不調而出現彩虹呢？古人認為作君王的要負起全責，因此西漢陸賈《新語》：
「惡政生於惡氣，惡氣生於災異。蝮虫之類，隨氣而生；虹蜺之屬，因政而見。」
只要君王施政太差、民調太低，蝗蟲、彩虹都會感應而產生，是上天用來警告君王的現象。
不過，既然定調為陰陽之氣不協調，加上《詩經．鄘風．螮蝀》這首詩主要是在譴責男女不依父母之命成婚私奔，總是容易使人聯想到男女關係不和睦。在東漢蔡邕的《月令章句》：
「夫陰陽不和，婚姻失序，即生此氣。虹見有青赤之色，常依陰雲而晝見，於日沖無雲不見，太陰亦不見。」
若太陽為夫，太陰（月）為妻，那麼彩虹只會在太陽晦暗不明時出現，其角色不言可喻。
淫奔的象徵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蓋世英雄，有一天他會踩著七色雲彩來迎娶我。我猜中了前頭，可是我猜不著這結局……」
前引“詩經鄘風螮蝀。”全文如下：
蝃蝀在東，莫之敢指。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
朝隮於西，崇朝其雨。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
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
這首詩過去認為是在諷刺女子未經父母許可就私奔、結婚。雖然彩虹是妖異之象，但為什麼跟女子淫奔有關呢？
其注解《毛傳》說：「夫婦過禮則虹氣盛。」夫妻之間若是失去禮制節度，就會有彩虹這種天象出現來示警。
東漢的經學大師鄭玄認為，彩虹是一種天象警戒，不敢妄指，何況已經化作具體行動的淫奔之女，更是可恥得令人無法正視。
男女關係與陰陽之氣失調的結合，就更強化了這種古代人所認為淫亂的形象。在據傳為周代文獻的《逸周書》裡寫得更誇張了：
「小雪之日，虹藏不見，虹不藏，婦不專一。」
“太平禦覽十四‧天部”引“易緯通卦驗”：
「虹不時見，女謁亂公。」
連婦人紅杏出牆都與彩虹出現有關，我說彩虹君你就繼續擔待下去吧！而這種小三有關的形象，在《太平御覽》有段陳太太升天記更是精彩。
盧陵巴丘有個叫陳濟的基層公務員。他的妻子平日一個人在家。
有一天，陳太太突然像被魔神仔吸引一樣，恍惚發狂。這時一個又高又帥，穿著時尚的型男出現，把她帶到山澗裡去，在不知不覺間發生情緣。鄉里人看陳太太出門所到之處，都有一道彩虹出現。
有天，陳太太喝了型男用金瓶裝的水，居然懷孕了，生出一個像沒有手腳的米其林寶寶。有一天，這男子來把小孩帶走；走時風雨交加，天色晦暗，鄉里的人只見兩道彩虹飛升，不再回來。
結語
彩虹從一開始的七色虹龍形象，被漢代學者逐漸改造成一種天人感應的現象，用來作為執政失敗的警訊。又因其性質，而變成禍亂男女關係的形象，最後在宋代失去了它神話傳說的色彩。
到南宋時，已經能理解虹的成因了。朱熹曾反駁沈括肯定虹飲水的實驗結論，他認為「虹非能止雨也，而雨氣至是已薄，亦是日色射散雨氣了。」這已接近於現代對彩虹的認知了，彩虹也漸漸卸下其傳奇色彩的外衣，不再是雙頭龍、飲水狂魔與男女淫奔的象徵。
而現在看到彩虹高掛在天空，臉書大概會立刻被彩虹照洗版，古人若穿越至今，看到現代人瘋逐彩虹出現的樣子，可能也要大呼：「嚇死寶寶了！」
參考書目：
- 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台北：中華書局，1996。
- 古方，《中國古玉器圖典》，北京：文物出版社，2007。
- 宋鎮豪，《中國風俗通史夏商卷》，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 杜小鈺，〈論殷墟卜辭中的「虹」──殷人農業中的旱神〉，《中國農史》，29.4(南京，2010): 14-19。
- 晁福林，〈說殷卜辭中的「虹」──殷商社會觀念之一例〉，《殷都學刊》，1(安陽，2006): 1-4。
- 許舒穎，<古文獻中的虹及其文化涵意>，《碑林集刊，19(西安，2013年): 238-253。
-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台北：中華書局，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