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克・凡霍納克(Mark Vanhoenacker)
那年我大約二十五、六歲,顧問公司派我出差,還要再過幾年,我才會當上機師。
印象中第一次搭飛機,是七歲時全家一起前往比利時。現在的我早已不是好奇得瞪大眼的小男孩。我帶著筆記型電腦、一疊剛印好的名片(雙面印不同語言),還有西裝袋,裝著這次長途出差的行頭。
我猶豫不決,不知道是否該請機組員讓我造訪駕駛艙。我從童年到大學階段都會請他們讓我進去,出了社會反倒越來越少。部分原因是同事和我在飛機上常得工作,或必須把握時間補充睡眠,因為飛機降落的早上就得趕去開會。或許我也擔心,對飛機表現太過熱誠會顯得不懂人情世故,不夠專業。
然而,這次出差對我來說相當特別。我好幾個星期前就掛念著這趟旅程,在與人分租的波士頓公寓細細研究地圖。幾年後,每回看到從空中拍攝的地球照片,或看見擺著地球儀的童年臥室照片,便會想起這趟旅程:我從波士頓出發前往日本,停留幾個星期再到歐洲,最後回到新英格蘭。我環繞地球一整圈。
管理顧問公司這一行,最喜歡問應徵者他們不知道答案的問題,測試他們如何推論出貌似合理的猜測。
「加拿大有幾棵樹」就是這種問題;幾年後,每當我飛過加拿大北方森林,總有時間來思考這個問題。當年我應徵時,面試官要我估算美國小提琴的數量。我先想想在學校有多少人拉小提琴,之後把比例乘以全國人口。
有一次我當面試官,請應徵者估算世上搭過飛機的人占多少比例(英美約有百分之八十的民眾搭過飛機,但是全球性的統計數字付之闕如。我估計應該低於百分之二十,這恰巧是一九六五年美國搭過飛機的人口比例)。
另一個類似的問題是,人類有史以來有多少人環遊世界?從家園出發、繞地球一整圈又回到家園,中間沒有重複路線,是很浩大的行動。不過,連搭機經驗豐富的旅人也很少繞地球一周,即使是機師亦然。
現在我搭乘七四七,進行環球之旅中漫長的一段:從東京到倫敦。
登機前,我藏不住興奮之情。我還在東京新宿區的飯店高樓時,就在這奇特的城市仰望著燈海上方的陰暗天空。我心裡不僅想著東京,還掛念倫敦;我要在空中飛行十二個小時,橫越六千英里路,從一個島國大都會,跨過整個亞洲與歐洲,進入另一個島國首都。
現在,飛機飛了約五小時。外頭的世界近乎一片白。我想,那應該是大地,而不是雲吧!只是我不確定。我們在西伯利亞某處的上空。我從沒到過西伯利亞上空,而其他乘客多半在睡覺;他們拉下窗戶遮陽板,遮住降落倫敦幾小時之後才會結束的白晝。
後來空服員從我身邊經過,我闔上筆電,詢問能否參觀駕駛艙。幾分鐘後她回來了,微笑說道:「跟我來。」我跟著她上樓。這是我第一次來到七四七駕駛艙,之前連飛機的樓上也沒來過。如果有人說,過不了幾年我就會開這架飛機,往返東京與倫敦,我怎麼也不會相信。
空服員把我介紹給機師,他們請我坐下。其中一名副機長問起我的工作,只是我對他的工作更有興趣。
他說起飛越西伯利亞的這一大段路,會遇到什麼挑戰。他指著導航螢幕上方一道紅色弧線,那是我們的航線。接著他讓我看中央操縱台印出的氣象報告,那就像收據一樣,列出我們即將飛越的幾座俄羅斯城市溫度;光從溫度來看,那些城市彷若位於另一個世界。
他和我聊到機師生活的酸甜苦辣,例如週末前往東京只是平凡小事;要設法在這樣的旅行期間與前後安排休息;日光的變化多端;班機飛越大片陸地上空,時間更被拉長,每個人會共度日出到日落的二十四小時。
機長讓我看他印出的班表。他把班表摺起,收藏在帽子裡,我幾年後沿用了這項傳統。從那張紙上的代碼和時間來看,他一週後會到開普敦,再十天之後前往雪梨。
二十分鐘後,我察覺自己太富熱忱,可能壞了人家的好意,只好趕緊道謝,離開駕駛艙。
我回到座位,繼續準備簡報一會兒,再凝望窗外,又打瞌睡。幾小時後,另一名空服員來到我的座位。她說,機師邀請我回駕駛艙,準備在希斯洛機場降落。我想去嗎?她還沒問完,我已離開座位。
他們借我一副耳機。我們說話時,一座具體而微的城市在電腦螢幕上方的窗戶升起,於海面上穩穩偏轉。
我指著它。那是哥本哈根,機師微笑地說道,並在空中比一條斜線,說一旁就是位於丹麥與瑞典之間的厄勒海峽(上敘述數百種語言的簡史,並示範一段文字。我讀了那本書之後,才知道有弗里西亞語(Frisian,亦稱菲士蘭語)這種語言,書中還介紹這語言和英文多麼相近。
我聽見管制員告訴機師「現在呼叫倫敦」。飛機彷彿會追蹤語言的進程,就像緊密追蹤形成航線上的航點,好像從上空觀看或聆聽是飛機與無線電的唯一目的。不久,英國管制員的聲音開始引導我們下降高度。
我過去未曾於降落時坐在駕駛艙。即使多年後我當上機師,仍對那天下午的經歷感到驚奇:解除自動駕駛時會出現戲劇化的警笛聲,現在我當然明白,自動駕駛絕不可在機師不知情的狀況下解除;駕駛艙還有別的神奇聲響,例如接近跑道時會清楚說出高度。在英國上方兩百英尺、距離十五秒鐘時會說:「DECIDE。」
比自動駕駛和聲音更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剛開始降落的過程。
我第一次從駕駛艙內看到大型客機的某種性質,那是我多年前,看見沙烏地阿拉伯的飛機停在甘迺迪機場時初次體會的事。我看見七四七能讓我記憶猶新的東京朦朧早晨迅速改變,突然間,我們就來到原本在腳下的午後雲間;洶湧的雲朵先從我們身邊擦過,接著來到我們上方,然後,倫敦在雲底下出現了。
從我有記憶以來就熱愛飛行,但這天之前,我甚至不知道當個機師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工作中,光是看見城市,就能讓這一天更美好。
四年後,我已成為機師。我走在洛杉磯機場,以乘客身分飛回倫敦。忽然,我瞥見那位從東京起飛的班機上對我相當慷慨的副機長。他特地讓我看到的景色,令我永生難忘。
我喊住他,向他打招呼,並解釋在哪裡認識他。他愣了一會兒,想起我們之前的相遇。我們聊了片刻,他恭喜我在上次相遇後的幾年如願加入這一行,成為公司同事。隨後他二度開飛機,帶我前往倫敦。
三年後,我不知是在東京的居酒屋外,還是北京或新加坡的咖啡館,又見到他,跟他打了招呼。這時我剛開始駕駛七四七,而他還是在開七四七。這麼看來,我的旅程似乎比先前相遇時更進一步了。
我們聊了幾分鐘,便說再見。接下來相遇時又過了幾個年頭,這回是在聖保羅的巴西窯烤餐館。我們一起用餐言歡,之後互道珍重,等待某年某月在某個城市相逢。
和這位同事的聯結那麼令我難忘,不僅是因為這段友誼的起點,是我初次在客機駕駛艙降落,也因為能和某個人保持聯結是相對奇特的經驗,雖然外人看來,這根本不算是聯結。
飛行不僅顛覆我們在某地培養出的時間與地方感,還改變了社群感。飛行這一行固然聯結起人與地方,但這份工作的性質卻意味著很難與人保持聯結。友誼之所以彌足珍貴,正因為稀少,畢竟時間與地球之大,往往會削弱我們和他人的聯結。
本文摘自臉譜出版之《飛行的奧義:時間、地理、科學,詩人飛行員探索天地奧祕的自然觀察》 回想一下初次飛行的經驗。 你第一次離開地球, 快速穿越弧形的地表高空。 邊緣綴著碎冰的橢圓窗, 以最單純適切的方式, 帶你俯視嶄新的世界。 你朝著一座城市下降, 宛如黎明般輕鬆地從天而降。 凡霍納克以科學家之眼、詩人之心, 記述對飛行中自然現象的洞察、 穿梭天際不同時間空間的體悟、 航空業這個引人好奇產業的人事物, 觀察入微、文字優美, 小事入文, 時而顯現新角度、 新發現和新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