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1877年,德國地理學者費迪南‧馮‧李希霍芬男爵(Baron Ferdinand von Richthofen)首度提出「絲路」一詞,用來形容在歐亞大陸間,橫亙數千里、跨越大小沙漠與綠洲的路線。自此之後,許多影視及文學作品紛紛以此為背景,描繪在浩瀚的沙漠中,總會有一批帶著大量駱駝及珍貴貨物的商旅,穿梭在名為絲路的路線上。久而久之,這已經成了許多人心目中的文化符號,又或著可說是刻板印象。不少作品即便未曾明確提起,但可明顯看出其創作靈感其實都取用自此。假使我們抽去這些元素,絲路還會是絲路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取決於我們對真正的絲路究竟認識到何種程度。
本文所要引介的《絲路新史:一個已經逝去但曾經兼容並蓄的世界》(The Silk Road,以下簡稱《絲路新史》)是一本試圖重新定義絲路的作品。長年研究絲路社會史的本書作者芮樂偉‧韓森(Valerle Hansen)提到,李希霍芬男爵所謂的「絲路」,無異於在暗示以下現象的存在:這是條大量以絲綢為貨物的貿易途徑,而且有明確可辨的道路通往中亞各地。不過韓森在仔細檢驗過去數十年的發現與研究後,認為這種概念其實有許多待商榷之處。或許絲路之稱早已約定俗成,作者繼續沿用這個在她眼裡看來不甚精確的詞彙;但她希望,透過本書能讓更多人注意到絲路既豐富又複雜的歷史。
《絲路新史》討論的時間及地理跨度都很遼闊。時間大約從西元前3世紀直到12世紀,對應成中國朝代,大約從漢朝到元朝左右。在此之間,漢、唐兩代可說是最有能力在西域經營勢力的朝代,留下深遠顯著的影響。地理位置而言,本書依據章節列舉出七個地區或城市,依序是:樓蘭王國、龜茲和克孜爾石窟、吐魯番、撒馬爾罕栗特地區、長安、敦煌以及于闐,範圍從今日中國陝西省到烏茲別克斯坦的東南邊。每個地方再以敘事性的短句加以形容:例如第五章為〈絲路的世界之都終站:歷史長安,現代西安。〉,最後一章則是〈佛教與伊斯蘭教進入新疆的大門:于闐〉。作者顯然想為這些地方找到特殊地位,而不是用「絲路」的概念,簡單化約成路線上的某個地方而已。
在〈絲路的世界之都終站:歷史長安,現代西安〉一章中所提到的西安,不僅是中國諸多朝代的首都,也是融合多個文化的國際性大都市。現今早已褪去帝國首都色彩的西安,不時仍可挖出歷史遺跡,包含許多中國與中亞地方交流後的文化產物,例如本世紀初發現,充滿異國風的古墓。2001年出土的安伽墓,墓主是中亞栗特人與漢人的混血,墓主受北周政府任命,負責管理外國移民,逝世於579年。安伽墓的建置、佈局大抵帶有中國特色,但內部石雕的風格及主題卻又融合中亞元素,畫入祆教神祇。
而2004年發現的北周時期史君墓,主人同樣是胡漢混血。在中國式佈局的墓室內,多處可見佛教、祆教的元素化為文字與圖像交疊其中。回溯6至8世紀(大約是南北朝至隋唐時期)的發展,這兩座墳墓的存在並不特別令人感到意外。當時的西安作為絲路東端的終點,正迎來最繁榮的光景,眾多外國人紛紛落腳於此。因為他們在西安的生活,不只影響中國傳統的墓葬風格,還留下廣及食衣住行,各式各樣有形及無形的文化遺產。西安仍有許多尚待研究的考古遺跡,從中可一窺這座城市在當年,如何扮演多族群與宗教聚集的國際大城。
至於于闐,本書定位為「佛教與伊斯蘭教進入新疆的大門」則其來有自。于闐大概位在今日新疆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南部,剛好坐落在中國、印度與伊斯蘭等眾多文化圈中間。來自不同時期或地區的團體相繼進入于闐,讓這個地方成為相當發達的語言交流處。「你好嗎?很好。謝謝你!那你呢?」諸如此類相當初階的對話範本,早已見於于闐文轉梵文的語言學習手冊。得益於便捷的語言環境與地理位置,于闐更是當時最發達的佛教研習場所,想深入認識佛教的人莫不聚集此處。直到11世紀初,伊斯蘭勢力往東擴張,才使得于闐改變宗教信仰。因為是新疆地區最早改信伊斯蘭的地方之一,于闐直到今日仍在當地穆斯林族群中,享有相當崇高的地位。
韓森筆下的絲路,與其說是為商業而存在的貿易之路,其實更像是串連文化、宗教或藝術交流的場域。當然不時有商旅穿越此處,但絕大多數都是進行小規模、短程貿易的商人,往往幾隻駱駝就能負擔所有貨物家當,有些人更將貿易當作順道進行的活動。相較之下,生活在絲路的人們如何融合不同文化元素,其重要性絲毫不下於貿易活動,眾多大小商旅有時反到在無意間,更積極地扮演著文化傳遞者的角色。
不過韓森也很坦率承認,本書描繪的場景只能說是一種可能性,仍需更多證據與研究才能釐清許多疑問。就像結論處提到:
絲路貿易的擁護者也許認為地表下還有更多證據尚未被發現。我們不能反駁這樣的觀點;畢竟,誰能預言未還會有什麼發現?…的確,可用的證據少之又少,而且關鍵部分時常佚失,不過它們來自各個不同的發源地,為一個地方性的、小規模的貿易圖像提供可信依據。
雖然如此,她依舊相信,這些資料都可「為一個地方性的、小規模的貿易圖像提供可信依據。」如何運用這些可信依據重建過去,也是本書的迷人及有趣之處。
在許多情況下,歷史學家尋找文字史料的過程並不總是那麼順利,如不是因時代久遠佚失破損,便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這類史料留下來。也因此,史家必須將轉移目光到任何仍存有重要訊息的物件上。《絲路新史》花了相當篇幅,深究考古物件代表的意涵,展現史料的多元性。作者掌握資料後,更有賴學科知識上的推理及想像力,於合理範圍內,一步步再現那個已經逝去的絲路世界,使之在讀者面前具備更清晰的形象。本書告訴我們的是,歷史學研究從來就不是單純重現一份又一份的文字資料而已。歷史學家能夠發揮的主動性其實遠比一般人想像得多。姑且不論讀者是否認同本書試圖重新定義的絲路,其論證本身就是一場令人享受的饗宴。
著名歷史學者塔奇曼(Barbara W. Tuchman)在《歷史的技藝:塔奇曼論歷史》中,明白指出史家也是富有創造性力量的藝術家。她認為藝術家擁有看出別人所不知,並重新組織後傳遞給他人的能力:
正是感知真相—把真相從不相干的環境中抽取出,然後傳遞給書的讀者或畫作的觀者—造就了藝術家。藝術家具有獨到的眼光(extra-vision)和內省的眼光(inner-vision),以及表達出它們的能力。他們提供一種沒有他們創造性眼光的幫助、讀者就無法得到的觀點或理解。[1]
這些正是歷史學家不斷嘗試的事情,他們需要在繁雜不清的史料堆中理出脈絡,創作時不能單靠資料堆疊,更不能毫無根據地天馬行空,必須在這兩個方向間找到完美平衡。塔奇曼接著提到,為了創造,史家需要的就是「想像力」與「同理心」:
想像力用來延伸有效事實—從已知事實推測到未知,可以說,它往往能對事實發生的原因提供別的方法提供不了的答案。同理心更是理解動機的關鍵,沒了它和想像力,歷史作家只能重複稅單上的那些數字,或像今天的電腦似的做做加法,卻不能刻畫出納稅人的樣子。[2]
《絲路新史》可說是一部富有「創造性力量」的作品。韓森相當詳細地描繪每一份考古出土物件,再根據時空背景找出特殊意義,而且更重要的是,將枯燥學術成果轉換成生動的歷史故事。讀者不需要高深的考古學或歷史學素養,都能夠走進那個世界。因為作者的想像力及同理心,展現了所謂的「絲路」不僅僅是有絲綢貿易的道路而已,更蘊含了一個非常遼闊的世界,遼闊到我們仍未看出清晰可辨的邊界。
[1] 〈非虛構不是虛構剩下的東西〉,《端傳媒》,2016-04-14。
[2] 〈非虛構不是虛構剩下的東西〉,《端傳媒》,2016-04-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