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韓國遊玩的朋友,時常會跟筆者反應他們最怕搭地鐵了,因為總會遇到號稱韓國力量最大的「阿珠媽」(아줌마)或者是「阿祖西」(아저씨)「卡位」搶座,或者是下站時,他們大手撥人,自顧自地擠出站,再不然,就是大伙排隊等車時,年近半百的他們就會出現,名正言順、理直氣壯地插隊到前方,搶一步登車。
正所謂「長幼有序」,在韓國連插隊還得看輩份了,年紀輕的,可不能亂插隊、亂卡位啊。
但令人詬病的,除了阿珠媽、阿祖西的插隊、搶位行動外,為什麼韓國人總是在地鐵內,或者是人潮擁擠處,撞到人都不會說對不起,只顧自己走去。
韓國不是受到儒家禮教文化深刻影響的「有情社會」嗎?[1]甚至在歷史上,他們還曾以被中國稱為「小中華」為傲。若是禮儀泱泱大國,怎麼會在地鐵內不排隊且搶位子?怎麼撞到人就顧他自己走去?
這就是韓國文化嗎?這就是韓國特色?這就是文化差異嗎?只因為它與臺灣不同?
它只是表層靜態的觀看,並沒有解決任何文化差異(詮釋上的)問題。
為什麼偏偏是此普遍現象發生在韓國,而不是臺灣呢?為什麼偏偏是韓國人撞到人時,自顧自的走去,而不會花個一秒鐘說聲對不起?這個現象的根源是什麼呢?
臺灣國內,留韓前輩林秋山博士,近年來主編一套《韓國叢書》,多韓國歷史上屢屢被外人侵略史實。如張少文所編著的《韓國外交與對外關係》第一頁,就提到「根據韓國歷史學者的統計資料指出,過去三千多年以來朝鮮半島曾經發生過九百三十次規模大小不等的戰爭,換句話說,幾乎平均每三年多就發生一次攻城掠地、屠殺奪命的災難。」受此外人侵略的創傷,還一直延續到現今。
即使是近代的朝鮮半島居民,人們在勉強自給自足之下,也曾對外採取過孤立主義政策,好維持「隱士王國」封號,如在一八〇〇年代後期,法國、英國、美國以及俄羅斯,因尚未得到李氏朝鮮當局允許,擅自進入其海域,時常導致與各國衝突;直到一八七六年,李氏朝鮮「被動」簽下「江華條約」,才與鄰國日本展開貿易交流。
而後的歷史發展,外人仍是入侵不斷:
「回顧前半世紀(二十世紀)的歷史可知,朝鮮人民的建國、治國過程坎坷崎嶇,一九一〇年至一九四五年,他們被日本殖民統治三十六年,歷經了亡國之恥;日本戰敗以後,他們從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八年被美蘇軍管三年,歷經了無國之痛。這一段將近四十年的歲月,是朝鮮民族情何以堪,永遠不可磨滅的歷史記憶,也是現代韓國人民心中永遠的傷痛。」
二戰結束之後的美國、蘇聯兩國,以北緯三十八度線劃分為朝鮮半島為南、北韓;一九五〇年六月二十五日,北韓金日成發動全面進攻,北韓軍一路往南方打,南韓軍隊節節敗退,直到一九五〇年九月十五日,美國麥克阿瑟登陸仁川,收復首爾,南韓軍隊才重振軍心,反擊北韓,甚至一度還造成北韓政權岌岌可危,但因中國共產黨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支助北韓二十萬解放軍,才抵擋住南韓軍隊一路向北之攻勢,最終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南北韓才簽訂停火協定,韓戰告一段落。
之後的韓國現代史,在境內更是一連串軍權奪政、軍人總統(如朴正熙)當道,市井街頭大大小小抗議不斷等,直到最近,我們才看到韓國成為「已開發國家」,往民主國家發展而去。
由此上述簡短的歷史,我們看到居住在朝鮮半島之人,在上個世紀中葉,還是屢遭外人,傾門踏戶地來到此處侵略、欺負他們。這些過往經驗,讓他們對外人不抱有太大的信任感,進而造成給外人韓國人「排外」、「團結」等印象。
但這些相對主義印象,並非是絕對且最根源的?
有哪個國家不排外?有哪個國家不團結?我們以何者為比較值?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印象落在韓國人身上?而不是日本人?臺灣人。
問題是,這些的存在樣態的根源奠基在哪?從哪發動?這可推溯到居住在此生活世界居民,發達之「被害」意識[2]。
連同韓國當地面對外人來到朝鮮半島的舉動,多用「侵略」一詞來言之,如在國民中學的《國史》,代表韓國當地主流價值的「教科書」內,灌輸給國民的概念,就是「韓國屢受外國侵略」。
特別是受到「中國」的侵略,如「薩水大捷」一事件的描述:
「隋煬帝登基之後,為了顯示自己是天下的最高統治者,企圖掌握東北亞的強國高句麗。六一二年,隋煬帝親率一百一十三萬大軍入侵高句麗。隋軍重重包圍了遼東城,但遭到高句麗軍隊的英勇抵抗無法攻入城內。隋朝的水軍渡過大海雖侵入平壤城附近,但也慘遭失敗。為了挽回敗局,隋煬帝派出三十萬機動隊直撲平壤城。但因為于仲文率領的機動隊陷入高句麗將軍乙支文德設下的誘敵圈套,到達平壤城附近時,已經又飢又渴、精疲力盡,完全喪失戰鬥力了,於是遂決定撤退。
此時,乙支文德將軍賦詩一首,送給隋軍將領于仲文。詩曰:『神策究天文,妙算窮地理,戰勝功既高,知足願雲止』。而高句麗軍隊就在趁隋軍撤退之際,進行襲擊,在隋軍渡薩水之時,供其主力部隊並予以殲滅。據說,三十萬隋軍幾乎全部被俘或傷亡,僥倖逃回中國本土不過兩千七百人。」
此役便是有名的「薩水大捷」。且今日韓國軍隊內,也有以「乙支」為名的軍事演習,在首爾地鐵站也有「乙支路」站,可見韓國人多麼重視此場驅逐外來勢力勝利的「薩水大捷」。
對此,韓國教科書內的評論文為:
「高居麗抵抗隋唐的入侵取得的勝利,在我國的歷史上值得大書特書。當時隋唐試圖征服高句麗以掌握亞洲的霸權。但是由於高句麗擊退了其入侵,從而克服了民族危機」[3],與「高句麗遷都鴨綠江中游的國內城,征服周邊國家,致力於向平原地區擴展,在此過程中多次擊退中國的『侵略』。」[4]
此外,外國勢力「侵略」的字眼,也時常出現在當地教科書近代史內,如十九世紀,袁世凱平定了一八八四年朝鮮的甲申政變,打退了日本在朝鮮半島的滲透勢力,同時也粉碎了日本想要趁中法戰爭之際謀取朝鮮半島之企圖。
但現行的韓國教科書,對干涉朝鮮內政與外交的袁世凱可沒有什麼好感,寫道:
「袁世凱來到朝鮮之後,逐漸將手伸向朝鮮王室和政府,最後,事事均要干涉,甚至對朝鮮發行的硬幣上刻有的圖號也要橫加干涉。他認為清朝是大國,而朝鮮是小國,作為小國的朝鮮不能使用『大朝鮮』這種稱號,不允許朝鮮發行的硬幣使用『大朝鮮』的國號。於是,在開國501年(1892年)鑄造的五兩銀幣和五分銅錢上,刻有『大朝鮮』字樣,在經過袁世凱干涉之後,鑄造的開國502年(1893年)以後的硬幣上面,都去掉了『大』字,只刻有朝鮮字樣。」[5]等等。
這是多麼受大國左右的悲慘歷史啊[6]?
如同許多國外學者,諸如日本學者小林善紀也曾指出:「韓國人始終無法脫離過度的『被害者意識』。」[7],以及筆者在上方論及朝鮮半島幾千年來,接連不斷戰火之摧殘歷史,與當地教科書之記載。
沈澱在他們身上,是相較於他國人更為發達的「被害意識」。
你問為什麼特別是老一輩的韓國人,在地鐵站內總愛插隊、卡位,撞到人都自顧各地走去,不說對不起呢?
正是「地鐵站」這個場域,觸動韓國人的被害意識。
不同於地鐵站,一般街道的入口出口沒有被準確地定位下來,人們可自由地漫步在其中,情侶可手牽手談情說愛、普通人也可自由地走動,看到想買的商品隨時可以停下來,或者突然想要吃點東西,也可駐足在任何一攤路邊攤前或餐館內。
但地鐵站就不同了,地鐵站只有「入口」、「出口」兩個方向,人們不是搭車前往目的地,不然就是下車離開車站。加上地鐵通道狹窄,尤其是上下班之際,無時無刻都充滿著人群。每兩三分鐘就會大聲響起的嗶嗶廣播聲,更加催促行走在地鐵站內人們,切勿久留在此。
但嗶嗶聲響,聽在韓國人耳中,究竟是車聲還是警告聲,已經讓他們分辨不清。他們可不似來到此處遊玩的外國旅客,能輕鬆地欣賞站內設施,漫步且拍照,快步行走在站內的人群,對他們都是一種壓迫,催促他們得快點上車… 正因為是韓國人,地鐵站目的性更顯強烈,也最容易發生與人擦肩相撞的地方,擦撞就算了,為什麼偏偏是韓國人不說對不起就走去呢?
好比在傳統軍棋棋盤上,韓國兵卒走法異於中國兵卒勇往直前,也不同於日本兵卒升級面貌的走法,不用過河即可左右「防守」、「亂竄」[8],必有其根源。
在人擠人的地鐵站內行走的他們,這條路像不像逃難之路?像不像大夥都拼了命,聽著廣播警告聲,都想趕緊搭車、搭船避難的情景?長年遭受戰亂的他們,戰爭逃都來不及了,撞到人哪有時間跟人說對不起呢?
就算講了,也沒有人聽啊,大家都在逃難,趕著搭車離開此地。
被害意識發酵在當今人潮洶湧的首爾地鐵站,觸動他們趕車像逃難般,產生異於其他外國人不同的生存樣態—老年人不需要排隊,撞到人也不需要說對不起— 只因,他是韓國人。
[1] 有關韓國有情社會的分析,請參閱:http://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8231/1325387
[2] 有關被害意識理論之分析,請參閱筆者《他人的目光—韓國人的「被害」意識》(唐山出版社)。
[3]請參閱,韓國初中教科書《國史》,斗山東亞出版社,第57-60頁。(董向榮、王曉玲、李永春,《韓國人心目中的中國形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66-77頁,再引用。)
[4]請參閱,韓國初中教科書《國史》,斗山東亞出版社,第33頁。(董向榮、王曉玲、李永春,《韓國人心目中的中國形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66-77頁,再引用。)
[5] 參閱,韓國,高中教科書《韓國近現代史》,金星出版社,第56頁。(董向榮、王曉玲、李永春,《韓國人心目中的中國形象》,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第66-77頁,再引用。)
[6] 相較歷史短於韓國的臺灣,則是開創出發達「借」的意識,請參閱筆者《無鏡の国度—臺灣人「借」的意識》(唐山出版社)。
[7]但他並沒有全面地論述「被害意識」如何作用在韓國人身上、社會、言行舉止上,準確地說,他把「被害意識」當作形容詞,而非是如同筆者視為動詞來論述韓國文化與韓國人存有樣態。而有關於論述,請參閱筆者《他人的目光—韓國人的「被害」意識》(唐山出版社)。
[8] 請參閱筆者撰文:http://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8231/1297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