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
再兩個月,我心想,我的大學工作即將結束。
再兩個月,我便沒了辦公室,沒有大學,沒有薪水,沒有家。
一切都會有所不同。但是,我想,一切早已不一樣了。當愛麗絲從兔子洞掉落,進入仙境時,速度極為緩慢,她可以沿路從碗櫃和書架拿東西,還能好奇地望著地圖與圖畫。
我擔任劍橋大學研究員三年來,參加了無數講座、圖書館與學務會議、評鑑與招生面談,深夜埋首於論文寫作、修改文章,許多活動都沉浸在西班牙古代建築的迷人魅力中:在餐宴燭光下大啖雉雞,在鉛框玻璃外的世界雪花緩緩飄落,耳邊傳來聖誕頌歌,手裡拿著波特酒,銀製餐具在昏暗的餐桌閃閃發光。
如今的我站在板球場邊,老鷹在我手上,我知道我一直在墜落,只要伸手就能碰到沿途的一切,甚至將它們從架上取下,但它們並不屬於我。真的不屬於我。墜落的愛麗絲低頭看著自己到底要掉到何處,她只能看到一片烏黑深淵。
記得妳來到這裡的目的。我告訴自己。妳有一隻老鷹要飛。自從爸爸去世後,我陸陸續續體驗過這種非寫實的時刻,這種時候世界會變得無法辨認。會過去的。但我嚇壞了,我的手指轉動繫繩,在牠繫腳繩邊打了兩個結。我拉拉它們,讓繩結固定。
結與繩,全是物質上的保證。我拉出四點五公尺長的繫繩,其他塞進我馴鷹背心的拉鍊袋。然後我拉牠的皮繩,將它塞進另一個口袋。霍金背心,就是釣客或攝影師會穿的那種背心,那其實根本沒有布料,只是一堆口袋罷了。我的右手邊尼龍袋裡面還有三隻冷凍小雞,每隻都已經去毛,被剝成兩半。
「坐穩—出發吧!」蒼鷹跳上露台的木欄杆,如拳擊手般轉身面對我。我後退兩公尺,將半隻小雞放進我的手套,然後拉長手臂吹口哨,毫無遲疑。牠用利爪搔搔木條,羽翼翕張,壓低身軀,短暫揮舞雙腿,然後重擊一聲、衝上我的手套。
等到牠吃完之後,我們又試了一次。這次我離牠二點五公尺遠:撲動翅膀三次,再一次獎勵。對蒼鷹這種深具戰略智慧的生物,這不過是簡單兒戲。
第三次我讓牠站上欄杆後,我還沒轉身,牠便已經飛過來了。這讓我的心跳少了一拍,我匆匆伸出手套,牠立刻站了上來,狼吞虎嚥吃完食物,冠羽高張,雙翅低垂,眼神灼熱,一次完美的勝利。
我鬆開繫繩,今天就這樣收工吧!牠飛得太完美了。我也很高興課程順利,哼起歌來。我對著老鷹唱著《真善美》那首〈我最喜歡的事情〉,鬍鬚、小貓、棕色包裝的禮物。這一刻我突然意識到,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快樂吧!我終於回想起快樂是什麼感覺,也知道該如何讓自己快樂了。
但那晚在沙發上看電視時,我發現眼淚竟落下我雙眼,掉進茶杯。奇怪,我心想。我將這歸咎於疲累。也許我感冒了。也許是對什麼過敏吧。
我擦乾眼淚,走到廚房再泡一杯茶。廚房裡有隻像絨毛玩具的死兔子正放在夾鏈袋解凍,照明燈詭異地閃爍不定,也許它拿不定主意自己該照亮室內還是罷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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鷹來到我家已經十五天了。我洗了頭,畫了點淡妝,找件能穿出門的衣服—只要是上面沒有乾掉的蒼鷹大便都好—然後與梅寶走到學院,參加一場在院長宿舍舉辦的夏日午宴。
兩點十分,我已經坐在一處僻靜英國草坪的長桌旁,發表一篇關於馴鷹的即席演說,梅寶則在我手上撕咬一隻兔腿。學院院長和藹精明,身上的西裝剪裁無可挑剔,很認真地聽我的演說。他旁邊坐著他母親,她也聽得津津有味,兩位孫子則坐在她身旁。再過來是院長的妻子,一位高雅的黑髮律師,手裡還拿了一杯酒。她眼神對上我,對我露齒微笑。
兩天前去超市的路上,我聽見她在後面叫我,轉身看見她用流暢的下馬姿勢下了單車。我們在樹蔭下聊了一會兒,接著我便被邀到院長家喝茶。
「海倫,」她說:「我們星期天要辦個派對,大部分是親朋好友,如果天氣好,會在花園舉辦。妳方便的話,」她稍微歪著頭,「可以把鷹帶來嗎?聽說妳在學校空地馴鷹,我們真的很想見牠一面,如果可以那就太好了。」她用一支奇異筆在小白板上寫了海倫 蒼鷹,然後停頓了一下,轉頭問我:「兩點可以嗎?」
「兩點可以。」
她優雅地寫上時間,然後對我微笑。
如今,蒼鷹正在大快朵頤,我則滔滔不絕,陽光溫柔輕灑上古老的圍牆,家燕來回穿梭,彷彿窗戶玻璃上的輕巧指印,我讚嘆眼前的一切。
這裡真美,我心想,誰相信一個從小到大念公立學校的孩子,父母親從來沒進過大學,她有一天能站在劍橋大學呢?對我爸媽而言,劍橋神祕無比,裡面全是一群名人雅士和間諜。
「妳一定是間諜,」我爸曾經這麼說:「一定是的。」他看我從小就拿著望遠鏡鬼鬼祟祟,躲在樹叢間好幾個小時。我就是那個喜歡躲起來的小女孩,註定要過神祕的人生。
「不是啦,我真的不是,」我大概已經否認一百次了:「我不是!」
「妳當然會這樣答啦!」然後他開懷大笑,因為我怎麼樣也無法說服他。
「不過是個工作啦,爸,」我翻翻白眼。「我在劍橋教英文和科學史。我坐在圖書館看書、做研究,如此而已。我不是勒卡雷小說的角色啦!」
「還是有可能是啊,」他強調可能這兩個字,我想他心底有部分並不是在開玩笑。爸沉醉在我可能是間諜的幻想中,因為那是他熟悉的工作,與他自己的工作性質只有毫髮之差。
某天,他遞給我一個袖珍銀色相機。「這得裝特別的底片,」他愉快地說,然後打開後蓋,讓我看那只有火柴盒大小的相機底片軸。
幾十年來,他曾經為了拍攝夜行動物,在黑夜打上紅外線。還跟蹤閣員與外遇對象共築愛巢的地點,拍攝午夜神祕列車載運的核廢料,爬上圍籬,將相機擺設在他或其他人幾乎看不到的地方。耐心、偵測、偽裝、記錄……歷史學者的生活比間諜讓他更難懂費解。
我的視線模糊了。我們過著平凡的日子,心裡總依戀著想像的人生,有時候,對自己失落的人生更只能屈就。夏日午宴緩緩退場,我的思緒拉不回來了。濃霧漸漸從足球場滲入草坪。隨著緩慢蒼白的氣息,我的腦袋一片沉寂。
我只聽見自己更大聲回答,「我不是間諜,」我告訴我爸:「我是歷史學者。」但看著桌邊的每一個人,他們被我的老鷹深深吸引的臉龐,感覺我連什麼學者都不是了。
我是傻瓜,我呆呆地想著。我原本是研究員,知識份子。現在我什麼都不是了,我甚至不是海倫,我是鷹女士。
鷹在拉扯兔腿,胡蜂像電離子般繞著牠的頭打轉。牠們停在鷹腳、嘴喙,等著搶到幾小片兔肉,好帶回鄰近劍橋高閣的蜂窩。牠用鳥喙驅趕牠們,我看著那黑黃相間的條紋蜂腹在空中旋轉,然後調整方向,繼續打擾蒼鷹。
這場夏日午宴再虛幻也不過。粉紅錦緞與銀白色的光影,彷彿出自凹版印刷的相簿,像是阿嘉莎.克莉絲蒂,或伊夫林.沃(Evelyn Waugh)的作品,來自另一個時空。但胡蜂是真實的,牠們在場,確確實實地存在。老鷹也是,太陽就是牠們的中心。那我呢?
我不知道。我感覺空洞,漂流無依,彷彿一處沒有了胡蜂的空巢,在寒霜謀殺了所有生命後,只能用那僅存的紙打造空巢。
本文摘自新經典文化之《鷹與心的追尋》 她從小跟在攝影師父親身邊學會靜觀等待 她青春期時房間掛的不是搖滾明星 而是蒼鷹海報 直到有一天, 她失去摯愛父親後, 決定遠走野地與一隻鷹共同生活七年…… 「我一心只想成為鷹, 在鷹的世界裡,我不再受到傷害; 在那裡,我能真真實實的感受自己的存在。」 --海倫‧麥克唐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