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者:林水福
《遠藤周作短篇小說集》收錄的短篇小說,皆與遠藤周作的宗教信仰和療養生活有關。遠藤一輩子以宗教為主題創作小說,很長一段時間思考基督宗教在日本紮根的問題。
對於明治時代的思想家、宗教家內村鑑三強調聖經中的「父性」──對於犯錯的孩子嚴加處罰,不輕易寬恕──部分,遠藤認為有礙基督宗教的傳播,因此,特別強調聖經另一面的「母性」──孩子犯錯時給予安慰,幫孩子在父親面前講話,取得寬恕、原諒──部分。
一九六九年一月發表於《新潮》雜誌的〈母親〉,是將日本人在宗教中追求的精神志向「母性」,與自身對母親的懷念、憧憬,和信仰的軌跡重疊的傑作。
末尾部分「……在日本隱匿的天主教徒中,不知何時他們拋棄了不合適的規條,把它轉變成純日本式的宗教之本質──即對母親的思慕。那時,我也想起自己的母親,而母親灰色的影子也正在我身旁,不是拉小提琴的姿態,也不是捏著念珠的姿態,而是站著兩手交叉胸前,用微帶哀傷的眼神注視著我。」
〈母親〉是將人物描寫與宗教信仰問題融合為一的傑作。
與八哥有關的有兩篇,即〈男人與八哥〉和〈四十歲的男人〉。兩篇裡出現的八哥,與其他短篇中出現的狗,所代表的意義,不只是動物形象的鳥與狗,而是雙重或多重形象的重疊與融合。
一九六○年遠藤過著長期住院的療養生活,翌年,肺部動過兩次手術失敗後,遠藤買了八哥飼養。深夜醒過來,在黑暗中注視著八哥,而八哥也歪著頭看他,宛如信徒對神父告解般。有的晚上八哥扮演神父的角色,有的晚上八哥是遠藤信仰動搖、疑惑的唯一傾訴者。
第三次手術成功,總算把遠藤從鬼門關召回,然而等到他回到病房時,發現八哥已死,因此,遠藤直覺認為八哥是替他而死的。尤其是〈男人與八哥〉中,遠藤藉著飼養八哥過程,運用諷刺筆調,描繪人性的自私和自己信仰的動搖,也隱約透露出遠藤獨特的「母性宗教」觀。
〈雜樹林中的醫院〉係〈我.拋棄了的.女人〉的試作之一,但兩者之間揭示的理念、思想顯然不同,筆調當然不同。
〈我.拋棄了的.女人〉中,作者重點擺在森田蜜身上,透過她平凡卻坎坷的一生,道出真正的愛是什麼?無瑕的愛是什麼?最後,她到達了凡人無可企及的崇高境界。作品中對神職人員修女並無責難之意。
而〈雜樹林中的醫院〉中,顯然作者並未安排明顯的主角,而是以「病房」為故事的舞臺,以諷刺手法描繪人的自私與不必要的炫耀心理,從而呼籲人應分擔他人的痛苦與悲傷。對病房的管理者──修女,有所針砭。作者反諷的手法跟芥川龍之介的〈手巾〉有點類似。
遠藤童年時代非自願的受洗,在往後的人生當中,有好幾次甚至想拋棄它。〈歸鄉〉與〈大病房〉表面上素材雖然不同,但追尋母性基督的痛苦步履則一。〈歸鄉〉的最後一段:
走出十六號館,耀眼的陽光照射到我的眼睛。我忍耐著輕微的暈眩,從巴士和高中生之間穿過,妹妹還呆呆地站在剛才的樹蔭下。我感到疲倦,可是同時也意識到自己的襪子已緊緊地黏在腳底上了。
最後一句,「襪子已緊緊地黏在腳底上了」,並非只是單純的表面上的事實描寫,它的背後透露出主角對自己的信仰,經過一番追尋、掙扎之後,儘管感覺上並不那麼舒服,但是他知道無論如何是拋棄不了的;在看似無奈的語氣中,透露出堅定而執著的訊息。
〈童話〉與〈我的東西〉同為遠藤描繪信仰生活動搖不安的作品。尤其是〈我的東西〉中,透露出作者受洗的動機和經過,對非自由意志下選擇的信仰的痛苦,有鮮活而確切的描述。〈童話〉中背叛母親的烏鴉,到了〈我的東西〉中的勝呂,為了不想背叛母親,因此違背父意選擇別的女人為妻,理由是「不是因為喜歡才選擇她,而是因為懦弱才和她結婚的」。
如果將兩篇作品一起閱讀,或許會產生主角的感情從父親轉移到母親身上的感覺,事實上遠藤想表達的是他從父性轉移到母性的宗教觀。
遠藤短篇小說的素材常取材自自己的私生活,但絕非「私小說」。素材不能與作品畫上等號,讀者參考年表,即可看出哪些是事實,哪些是加以改造的。再者,有些素材或似曾相識,但仔細閱讀可發現作者想要表達的主題不同,寫作手法也不一!
由此可以瞭解遠藤創作的軌跡以及從短篇發展成為長篇的過程與經營的苦心。
遠藤周作曾談到他自己的長篇與短篇之間的關係,他說:
我寫短篇小說往往是長篇小說的伏線,或者是長篇小說的試作。如果長篇小說是太陽,那麼它前後的短篇小說就是環繞太陽的幾個衛星。
太陽固然燦爛奪目,而環繞太陽的幾個衛星亦各擅勝場,值得瀏覽。以整個遠藤周作太陽系文學而言,太陽與衛星皆為構成分子,不容忽略。
本文摘自立緒文化之《遠藤周作短篇小說集》 完整記錄遠藤周作之創作脈絡 既溫暖又憂傷的短篇小說選 生之意義的探尋 愛會傷人――在那瞬間, 連「祂」也選擇了沉默 遠藤的小說就像汩汩滲血的痂, 那是一種名為「遺憾」的心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