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國治
每隔一段時日,想到要去哪兒轉一轉了,於是旅遊的計畫便在腦中醞釀,接著便選出一個景區,出發了。抵達該地,要去之所一處一處的去,中間遇到吃飯、喝飲料便停下來吃喝,遇到新奇的東西想買,也偶爾買下來。
然而,有時風景甚好,博物館也豐富可觀,人來人往也都是好模樣,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有一點空泛之感。這時候,旅行似乎不那麼讓人著迷了。原來旅行也不能只是想當然的「外在」啊,它要與心相契合。
有一年,在杭州西湖遊覽,雖已去過多次,仍然感歎風景美極、氣候舒服至極,只覺得人在其中可以徜徉一整天也不會厭煩。
走著走著,見一塊僻靜樹下空地有三四人練著太極拳,打得頗好看,看得出是下過深刻功夫的。又見其中兩人在推手,邊推邊說著「鬆」、「勁」、「化下來」等字詞,頗有興味,不覺看出了神,心想:明天還要再來旁觀。晚上回到旅館,居然想的是那些太極拳的習練者,而不怎麼念及西湖風光。
西湖景致優美,會一直存留在那兒。如果你心中沒有它,眼睛飄過它,只是有一個泛泛的模樣,感覺也不怎麼樣。而見到了這些練拳的人在推手中如癡如醉,竟有一種旅途上的「深得我心」之感。
又有一次,去山西玩,跑了很多地方。《西廂記》裏提及的普救寺去了,平遙去了,雙林寺去了,壺口瀑布去了,解州的關帝廟也去了。某天黃昏,將抵達夏縣,事先打過電話,所以當地有人會在某個大路邊接我們。
然而路途實在很長,下了高速公路,天都黑了。又開了一陣,四野空荒,車燈照出去,發現遠處路邊一棵大樹下有幾個人站著聊天,抽著煙,旁邊停著一輛車。在這種荒曠路上站著幾個人的景象,令人仿佛回到了古代。
只是如果在五百年前,停著的恐怕是幾匹馬。山西古景無數,然而那天在樹下抽煙的幾個等我們抵達的人,令我一直記憶猶新。這便是旅途中令人深有震撼的景況。
有一年,赴安徽潛山縣,為了登天柱山。這座山名氣沒有同在安徽省的黃山與九華山響亮,然而它是隋代以前的「南嶽」(隋唐後才將南嶽定在湖南衡山),又是禪宗三祖修煉之地,山勢雄奇,怪石嶙峋,怎能錯過?
在登山口附近有一對母子在賣木頭雕刻的小玩具,工藝頗巧,每件只售 1 元。這個價錢哪怕是在上世紀 90 年代中後期也算廉價至極。再看他們拎來的袋子,只裝得下幾十件,賣完後拎起空袋就能走,看來不像固定設攤的「守業」者。
不僅如此,母子兩人的相貌也不同於常見的攤販,相當靦腆木訥,母親 30 多歲,兒子五六歲,容貌頗為好看,又含著十分慈愛與溫厚,幾乎不像路途中見到的山民或農民。我們一行四五人都看在眼裏,但又不敢置買任何東西,怕成為爬山時的負擔。
同行的吳君蹲了下來,東看西看,挑了一件,硬塞給他們 30 元。他們頻頻稱謝,吳君連說「不客氣,不客氣」,便急忙回身趕上我們。我們都稱道:「你辦得好!」一路上,我們還猜想他們有怎樣的出身。大概只是普通百姓,更可能托身於農家之列,只是生命的路數恰好不俗。
攀山越嶺,奇景怪石層出不窮,隨即將這對母子的景象擱置腦後,只是後來常常想起這種突然出現在旅途的一幕。須知,人其實會在旅行中遭遇自己靈性上的需要。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之《雜寫》 橫跨30年寫作時空, 45篇散佚珍文,最會過日子的舒國治, 繼《理想的下午》、《流浪集》後,又一散文力作。 這是最會過日子的舒國治,所描摹的生活的情狀。 他寫交友,與朋友聚, 是如同賺錢、吃飯、睡覺、打電話一樣的需要。 他寫器識, 器識是對身邊諸事能隨時寄情、因地觀照, 與自己援引之取捨。 他寫一種夢想的生活, 是由星星、月亮構成的夜生活。 他寫等待,因為總是覺得活在不佳的境遇中,所以習於期待更好的時地出現。 他寫旅行,旅行只因不愛待在家裡,旅行是一種徬徨。 他寫日子,是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想做,什麼也忘了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