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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地裡沒有英雄──讀《不合理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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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雨城(自由創作者)

他在二戰的餘燼中成長,戰時疏散的流離與倫敦底層的生活,將他打磨得冷硬,卻也在他心裡植下熾熱的焦慮。

他──是唐.麥卡林(Don McCullin),一位戰地攝影記者。而就像他的照片,曾經將最真實的衝突帶到世人面前,他的自傳《不合理的行為》為讀者們帶來的,是抹去了所有傳奇色彩,冷靜自剖的生命歷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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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局勢風起雲湧的 1960、70 年代,麥卡林以戰地記者的身份,投身世界各個最混亂的角落,生命經驗與正迎來劇變的歷史軌跡,在鏡頭之下密密嵌合;麥卡林見證了第三世界的前殖民地國家,在血腥的獨立戰爭後緊接著陷入更加暴力的內戰,險些逃不出變成殺戮戰場的雨林。

麥卡林還與當代最優秀的記者們,在長達十年的越戰泥潦裡耗盡青春精力。而在古老的中東大地上,多次的以阿戰爭裡,麥卡林記錄下纏繞千年的種族愛恨,並預言式地與剛崛起的神學士、聖戰士們同行。麥卡林同時也是閱歷豐富的人類學攝影家,身上的相機將他帶到許多戰場以外的國度,遺世獨立的雨林部落、決定文明走向的世界廳堂。

戰地記者這一職業,對台灣讀者來說或許有些陌生。翻開《不合理的行為》後將發現,儘管大多數的戰地時光,麥卡林都在泥潦、塵土中打滾求生,然而這一切狼狽換來的,那些擊破戰爭正義神話的照片,確實賦予了他十足崇高的形象。而多次生死關頭,身旁士兵都死於非命、唯他一人昂立於戰場上的身姿,更是為他增添了不少英雄的光環。

2009年的唐麥卡林 (Source: National Media Museum@Flickr)

2009年的唐麥卡林
(Source: National Media Museum@Flickr)

然而,如果隨著書頁繼續爬梳他的人生,讀者不難發現:這從來不是一個關於英雄的故事。比起英雄式的宏大抱負,推動麥卡林出生入死的原初動力,是他兒時流離與貧困帶來的焦慮。那些在承平世界被奉為經典的照片,是目睹了成千上百的死亡才換來的一個鏡頭,在戰場上,按下快門不比扣下板機容易,因此當死亡以分毫之差奪走同行者性命,麥卡林也當然無法自戰場全身而退,「或許他們都是代我死去的」,這樣的死亡幽影,跟著他繼續前往下一個戰場。

一個焦躁的、有些嚴謹的心靈,對於世界局勢和自己的心境極度不安。──小說家約翰.勒卡雷(John le Carré)

麥卡林用不斷「出征」到各個戰場,來消解生命原初的焦慮,以及不忍置身事外的胸懷。而當他的戰地記者生涯在 1990 年代漸趨沉寂、不再有更遠的戰事與地平線可以追逐時,麥卡林被迫向內審視自身生命的殘缺──摯愛的逝世、多段感情的來去、被國家排拒在戰線之外的沮喪……,親眼目睹種種的殺戮讓他的心靈飽受摧殘,然而失去戰場的麥卡林卻也無以安置他那躁動的靈魂,只能在黑洞般的暗房與英國廣袤的天地景色間尋得慰藉。

對於解嚴後誕生的台灣讀者,戰場總是遙遠的,也因此讓戰地記者衝鋒陷陣的形象披上了一層英雄的迷霧。而麥卡林用他勇於自剖、不刻意渲染的文字,讓我們看見的是如凡人一般為生命掙扎的、有血有肉的戰地記者。

我們都受天真的信念之害,以為光憑正直就能理直氣壯地站在任何地方,但倘若你是站在垂死者面前,你還需要更多理由。如果你幫不上忙,便不該在那裡。對於比夫拉人,我幫得上任何忙嗎?或者,我只是在協助一場對他們沒有任何利益可言的戰爭。醉心權力的狂熱分子發動大家脫離聯邦,完全沒考慮到,當他們推著毀滅性武器前進時,會在身後留給人民多大的苦難與貧困?

許多名留青史的戰地攝影作品,捕捉的往往是戰鬥人員攻佔據點、取得關鍵勝利的畫面,如硫磺島慘烈戰役後,美軍士兵豎起美國國旗的照片。而儘管在戰場上伴隨麥卡林出生入死的是各國士兵或游擊隊,但在多年的經歷後,麥卡林決定將自己的關懷焦點放在平民身上。「未來我想反映更多婦女與兒童在戰爭中遭受的苦難」逐漸成為了麥卡林的攝影原則之一。

1964年,麥卡林獲得世界新聞攝影獎。

1964年,麥卡林獲得世界新聞攝影獎。
(Source: 江淮。德奈斯], via Wikimedia Commons

當讀者隨著麥卡林的腳步,逐步深入世界各地的險惡前線與災難現場,便能理解為何他將焦點鎖定在平民身上。不論是在人為的戰亂,或是天然災難之中,最無力、蒙受最大損失的通常是平民。而這些背負他人行為代價的平民,往往也缺少向外界發聲、求援的管道,只能眼睜睜看著,過往生活的一切與生命一同化為烏有,最後消失在冰冷的統計數據之中。

在麥卡林最為活躍的 1960、70 年代,通訊技術不如今日發達,戰地記者搏命帶出火線的畫面因此格外珍貴,可說是那個年代傳遞「真實」的少數管道之一。美國社會學家、同時也對攝影有諸多研究的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她談論戰地攝影的《旁觀他人之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中,對越戰以降的戰地攝影有如下觀察:

一直要到越戰時代,我們才可以肯定沒有任何一張名照是裝設出來的。這點相當重要,令這些影像具備了一份道德權威……越戰之後已經罕見為鏡頭而搬演的照片了,這說明了攝影師所遵守的新聞誠信標準較以往來得更高。

桑塔格這番觀察,主要是因為自十九世紀中期的克里米亞戰爭以來,許多被戰地攝影師(當時大部分是聽從國家指令,隨軍出征)捕捉到的戰爭畫面,都是刻意安排、設計好的人工場景。這樣的現象除了肇因於早期攝影器材的機能限制,使得攝影師無法即時捕捉戰場上的動態之外,更主要的一個原因是:戰爭需要的是鼓舞士氣、鞏固出師正當性的「英雄」或英雄式戰果,而非令人沮喪、產生道德危機的死傷畫面、劫掠殘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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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的英國工廠,Don McCullin攝
(Source: Pierre Giovanetti@Flickr)

桑塔格舉 1855 年克里米亞戰爭之例,當時隨軍出征、被公認為第一位戰地攝影師的羅傑.芬頓(Roger Fenton),便把戰爭塑造成「一場全雄性的、剛陽肅穆的戶外活動」。

因此,不難理解戰爭中的國家為了師出有名,而以如此陽剛、英雄式的圖像來鼓舞士氣、掩蔽醜惡。然而,這樣的意圖正好與麥卡林完全相反──他便是要讓與發起戰爭的雄相反、因此飽受迫害的弱小婦孺,獲得曝光的機會,藉此打破戰爭的正義神話。

秉持這樣信念的他,終究在與國家機器的角力中踢到鐵板──隨著通訊科技日益發達,為了更有效地捍衛戰爭的正當性,對戰地記者來說惡名昭彰的「影像審查制度」,也逐漸嚴密了起來。1982 年爆發的福克蘭群島戰爭,麥卡林第一次被自己的國家拒於戰線之外──根據桑塔格的敘述,當時只有兩名官方的攝影師得以到達前線,帶回少少的膠捲。曾經將險惡角落的「真實」帶到世人面前的麥卡林,終究在嚴密的影像審查與老去的年華夾擊下,退出火線。

HUE 1968 - Photo by Don McCullin

Don McCullin所攝之1968的順化。
(Source: manhhai@ Flickr)

然而,他並沒有停止用鏡頭貫徹他的價值,離開戰場後的他,持續發掘不被世人注視的悲傷──麥卡林投身非洲愛滋病的攝影計畫,在病毒蔓延、世人卻缺乏進一步了解的二十一世紀初,麥卡林鏡頭下一個個同時被疾病與貧困纏身的臉孔,映出的是貫徹他整個生涯不變的理念:用這些直截的影像,喚起世人的良知與關注,並引進能做出改變的力量。

麥卡林為戰爭及其所引起的苦難奉獻了大半輩子,他致力用手中鏡頭阻止戰爭蔓延,也因此成了世人口中的傳奇。耗費了一生直視世上醜惡與不堪,如此痛苦而違背人性的行為,背後的動機其實單純無比:正是因為麥卡林深信人性之中仍有良善,能夠被這些悲傷打動進而做出改變,才會促使他一次次深入險境。

而讀罷這本漫長的人生紀實,我眼中的麥卡林,始終是那個在賽普勒斯初次拍攝戰爭、為了眼前無辜死者落淚的青年──留下無數作品的他始終如一,每一次按下快門彷彿都在宣告:這裡沒有英雄,只有受苦的凡人;而所有對苦難的見證,每一眼,都是為了更美好的未來,所下的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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