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半藤一利 中午,十七個男人來到地下室。御文庫大門斜對著望岳台,有一條鋪著葦墊子的台階,他們沿著這條路,排成一列往下走。就在二十四小時以前,二十三個男人也通過了這條狹窄、裸露著木頭的地下道。 從那時到現在,已經整整過去了一天。由二十三位男人拉開的終戰大戲,此刻,將由這十七位老人來閉幕。屠殺結束了。慷慨激昂、破口大駡、刀光 劍影、急促的呼吸,這一切全都結束了──在經歷了十五年的慘烈激戰之後,這是個讓人大失所望的結局。 非常時期的感情總是猛烈而又短暫的。刹那間的輝煌,在厚重的歷史中轉瞬即逝。 平沼騏一郎議長、清水副議長、芳澤、三土、池田、奈良、小幡、深井、百武、林、本莊、泉二、櫻內、潮各樞密顧問官,以及政府方面的鈴木首相、東鄉外相、村瀨法制局長官三人,共十七位老前輩,端坐在原來的大本營會議室,靜候天皇駕臨。 十幾個小時前的內閣會議上,阿南陸相仿佛是在做最後的反抗:「公佈終戰詔書前,是不是必須要通過樞密院的決議!?」因為這個緣故,才召開了此次的樞密院本會議。 或許這只是形式。但是,正是由於無數次地重複這些形式,對日本戰敗的認識,才不斷得以加深。會議室外一望無際,全是被戰火燒光的痕跡,磚瓦碎片隨處堆積。人們在廢墟上,搭起了窩棚,過著忍饑挨餓的生活。就拿鹽來說,再過一個月,恐怕連牛和馬都吃不上了。這就是貧困潦倒的戰敗,是根本顧不上任何體面的,完完全全的戰敗。 十一點二十分,在小出侍從的引導下,天皇進人了會場。三十分,在和外面的熱氣形成鮮明對比的冰冷氣氛中,會議開始了。平沼議長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接著便代天皇宣讀起了指示書。 「朕已授命政府通告:接受美英中蘇的《波茨坦公告》。事前須向樞密院諮詢的事項,因情況急迫,已命樞密院議長停止參議,希望各位諒解!」 平沼議長讀完後,慢慢地卷好指示書,高高舉起。各顧問官連忙紛紛行禮。待再次坐下時,椅子挪動發出了一片聲響,但很快又恢復安靜。此時場內鴉雀無聲。就像是向池塘裡扔進一塊石子,沉下水中,波紋四散,到一切消失後,重又回歸寂靜一樣。[……] 樞密院會議場的同時,在皇宮前二重橋和坂下門之間 的草坪上,兩名軍官結束了自己的生命。畑中少佐切腹後,用擊中森師團長的同一把手槍,對準額頭開了一槍。椎崎中佐則把軍刀插在腹部, 也用手槍擊中自己的頭部,倒地而亡。陽光將他們四周照映成一片橘色。它意味著戰爭的結束,意味著他們最漫長一天的結束。 距此不久前,在近衛師團司令部的師團長室,也有一人死去。古賀參謀在安放森師團長遺體的棺材前,完成了切腹自決。那天早上,田中 軍司令官在宮內省的一間屋子裡,告誡古賀參謀說:「花朵在即將凋零 之時,都會毫無眷念地散落。日本陸軍最後的身影也該如此。」 他遵照田中所說,在腹部畫了十字,從容地如櫻花一般凋落了。川崎副官在早晨就已經注意到古賀參謀的意圖,便暗中一直觀察著參謀的一舉一動, 但…… 參謀跪坐在棺材前,低垂著腦袋,一小時,兩小時過去了,仍然紋絲不動。副官們都忙於自己的事務,對參謀疏忽了幾秒鐘。參謀就是利 用了這僅有的間隙。當大家聽見聲響,沖進來時,年輕的參謀早已停止 了呼吸。為了告慰師團長的亡靈而點起的香燭,吐出襲襲青煙,環繞在古賀參謀遺體周圍。 十一點半,年輕軍官們都選擇了自刃的方式。而此時,佐佐木大尉 撤回到位於鶴見的本部。危機已經遠去,三十分鐘後,就將公佈詔書。廣播局處於東部軍、憲兵隊的嚴格警備之下,錄音帶由報導部長高橋武治從會長室送來。包在上面的棉袋和報紙已被去除,放在蓋有紫色綢巾的桐木盒子內。 錄音帶被送到了第八播音室。在這間寬敞的房間裡,宮內省的加藤 總務局長、筧庶務課長、情報局的下村總裁、川本秘書官、加藤第一部長、山岸廣播科長、廣播協會的大橋會長等人,均在場等候著試播。他們 中的大部分人不久前在無比狹窄的空間裡,度過了身陷刺槍和軍刀的恐怖之夜,整晚沒有合眼。當時,被汗水浸濕的內衣雖然已經換掉,而現在,又被另一種汗水濕透了。 被派遣到廣播局的東部軍參謀副長一小沼治夫少將,為了確保試播的順利進行,暫時離開了第八播音室。可就在這時,事件發生了。真是一眨眼的工夫。 播音室外面的走廊上站著一名軍官,就像什麼東西附體似的,死死盯著天花板的一個角落。東部軍參謀(通信主任)鈴木重豐 中佐最先對他的這一舉動感到有些奇怪。在強烈不安的驅使下,鈴木參 謀走上前去對他說道:「馬上就要播放陛下講話,這裡必須要加強警備。」話音剛落,軍官突然緊緊地握住軍刀柄,發瘋似的叫喊起來: 「怎麼能宣佈終戰呢?我要把這些傢伙統統殺光。」 說著,就準備闖入播音室。鈴木參謀一下撲了上去。將鬧事軍官的 雙手反剪在身後,拼命摁住,大聲呼叫憲兵。即便如此,軍官並未停止反抗。 「住手!你要是再亂來,軍法從事!」 軍官立即被押了下去,但嘴裡仍在不停叫嚷著。臨近天皇廣播前發 生的這起事件轉瞬間就結束了。那名軍官帶來了二十多個手下,要是他們真的闖入播音室的話,想到這些,鈴木中佐就不寒而慄。 由於播音室和外界被隔斷了,所以裡面聽不見任何聲響,對剛才發生的一切,外人自然毫不知曉。播音員和田信賢臉色蒼白、表情嚴肅地坐在播音席。報導部職員木村,小島勇、春名靜人兩名技術人員,坐在對面、由玻璃相隔的副調控室裡,等待著那一時刻的到來,個個緊張得嗓子乾啞。 距離正午還剩十五分鐘時,負責播放錄音的春名技術員注意到:要 將第一盤錄音帶換成第二盤,可卻還沒有進行兩盤銜接時的測試。當第一盤即將播放完畢,進入第二盤時,針會開始轉動,以使兩盤錄音帶的聲音調成完全一致,這樣,就能順利地從第一盤過渡到第二盤。對於播放錄音來說,這個測試是必須做的。 但是,小島、春名技術員知道:怎麼會被允許測試天皇的「玉音」呢?那樣做,會犯下不敬之罪吧。然而不做測試,他們又放心不下…… 從和田播音員前的小型擴音器裡突然傳出的天皇聲音,令大橋會長和下村總裁大驚失色。即使得知只是測試而已,也依然隔著玻璃,對裡面的技術員怒目而視。不管怎樣,測試算是順利完成。 大日本帝國即將隕落。幾乎所有的日本國民,都聚集在收音機前, 耐心等待。通紅的太陽已經高掛在頭頂,人們都停止了工作,在整個日 本,人們三五成群地湊在一起,默默地列隊佇立著。周圍迅速安靜下來, 陷入一片沉寂。對於全體日本人來說,好不容易活了下來,終於迎來戰爭的最後一天。 十一點五十五分,通過收音機播放了東部防衛司令部、橫須賀鎮守府司令部的戰況報告。「一、敵艦載機分三次,主要對飛機場、一部分交通設施進行了兩小時的攻擊;二、到十一點,根據確認的戰果,擊落敵機九架、擊退兩架。」 皇宮內,正在防空洞裡進行的樞密院會議暫時停止,首相和顧問官在狹窄的走廊上,排成了一列。天皇坐在會議室旁的休息室裡,御座前擺放著一台小型收音機,他將收聽到自己親口錄製的重大廣播。 收音機裡播送著最後的消息。 「……在目下、千葉、茨城上空未發現敵機。」 時間已經過十一點五十九分。正午的報時開始了。之後,收音機裡傳來和田播音員緊張的聲音,打破了全日本的沉默。 「從現在開始,進行重要廣播。請全國的聽眾起立。」 日本人紛紛站了起來,但其中仍有未站起來的。朝日新聞的柴田記者,把兩張椅子拼成簡易床,正如一攤爛泥似的睡在上面。本打算正午起床的,可極度疲憊讓他醒不過來。 第八播音室裡,下村總裁靜靜地走上前去,衝著話筒行大禮。沒有人覺得可笑。甚至還有人跟著行了大禮。 「誠惶誠恐蒙天皇陛下對全國國民宣佈詔書。接下來,請謹聽玉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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