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焜傑 Kim Chang
這個故事,肇因於一群人為了爭取信仰的自由,而展開了與宗主國西班牙長達八十年的獨立戰爭;這場漫長的戰爭促成了荷蘭東印度公司的成立,最終永遠改變了亞洲的歷史。
潮起潮落之間,大航海時代的英雄們乘風起帆,越過半個地球,將自己的名字留在歷史上。然而,一個民族的英雄,大多時候是另一個民族的災星。
被欺壓者起身反抗,腐敗者倒下,歷史似有規律。然而,當故事結束的時候,我們能否保持著當初的赤忱?當弱者終於成為強者,我們是否能夠維持初衷、對不同的聲音給予寬容?
低地:尼德蘭
攤開世界地圖,在歐洲的西隅、法蘭西的北方,有一片狹小、破碎的土地,被人稱為低地:尼德蘭(Netherlands,荷蘭的正式名稱)。自古以來,這片低於海平面的泥濘之地,有著一群自稱是曾經打敗過凱撒的巴達維亞人(Batavians)後代在此居住。
喜怒無常的北海肆虐著低地人的家園,被鹽水覆蓋的土地寸草不生;但是低地人並沒有離開。他們築起圍籬、堆起水壩,在壩上建起了風車,用他們唯一不缺的資源——北海的狂風,將壩內的海水給抽乾;再從遠方運來土石,把坑洞給填平了。慢慢地,在北海的角落,竟然長出來一片又一片的土地;土地上面長出了綠油油的青草,讓低地人可以耕種、得以飼養牛羊。
上帝造海,荷蘭人造陸。
低地人與海爭地,在自己創造的土地上耕種畜牧;此外,駕著小船在北海上勤快地做著運輸生意,溝通了北海沿岸與南部萊茵河流域的貨物貿易。他們鮮少關心歐洲的君侯將相們發生了什麼大事——比起政治,不如努力做生意過活。
於是,自從羅馬帝國以降,低地人經歷了法蘭克王國(Francia, Kingdom of the Franks)、墨洛溫王朝(Merovingian dynasty)、卡洛林王朝(Carolingian dynasty)、洛林(Lorraine)、勃艮地(Bourgogne)的統治。接著,在十六世紀,透過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House of Habsburg)的政治婚姻,尼德蘭低地成為位在西班牙王國統治下的十七個行省。
那時,正逢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Charles V, Holy Roman Emperor)當朝。
宗教改革
十五、十六世紀的歐洲,那是一個信仰至上的年代。
歐洲很早就被納入基督教的世界。然而,在過去,教徒只能透過教會來聆聽、解讀聖經。1453 年,來自低地、鹿特丹的伊拉斯摩斯(Erasmus of Rotterdam),出版了希臘原文的新約聖經,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人們可以親自閱讀聖經。接著,鉛字印刷術出現了,大量印刷出版了拉丁文的聖經,讓更多的人可以直接閱讀聖經,不再需要透過教會的解讀。
越來越多用不同語言翻譯的聖經問世,突然間,人們對於基督教有了各式各樣、截然不同的看法。這讓數百年來支配人類思想的羅馬教廷大為恐慌——印刷術讓羅馬不再是上帝唯一的代言人;許多歐洲國王也感覺受到威脅:他們的王位通常得到羅馬教廷的認可,教會失勢,將危害到他們的利益。
羅馬教會在歐洲各地都有地區教會,由各地區的樞機主教掌管;而樞機主教的任命,則是透過政治妥協後、由羅馬教宗任命。百年下來,聖潔的教會組織中也變得藏污納垢,有著許多假藉信仰之名的腐敗事。
其中最光怪陸離的,就是「贖罪券(Indulgentia)」。贖罪券源自十一世紀的十字軍東征,為了籌措軍費,教會發行了贖罪券。到了十六世紀,贖罪券甚至演變成主教們為了籌措競選樞機主教經費的募資工具。
1517 年,教會發行了一種全新的贖罪券,稱為「大贖罪券」。這種新產品不只可以把你死去的親人從煉獄中拉出來,還能把人一生的罪孽通通歸零,還原到初生嬰兒的純潔狀態。無論你犯過什麼罪、做過什麼壞事、甚至「即將」做出什麼壞事,都沒關係,天堂會原諒你的——只要你購買了大贖罪券。這麼驚人的產品,在中古歐洲掀起搶購風潮;而教廷的神父們也化身為促銷業務員,深入歐洲每一個城鎮進行推廣與演說。
1517 年 10 月 31 日,諸聖節前夕,一位神聖羅馬帝國的牧師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在當地教會門上貼上了著名的「九十五條論綱」,抨擊教會誤導信徒以及贖罪券的荒謬。這件來自德國的小小事件,很快就像野火一般燃燒了整個基督教世界。自此,展開了大規模的宗教改革。各式各樣的新宗派崛起,被通稱為新教;而反對宗教改革的羅馬教廷,則被稱為舊教,或是天主教。
羅馬教廷與它忠貞的歐洲國王們合作,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哈布斯堡王朝)在歐洲全境通緝馬丁.路德;另一方面,由於百年來,教廷也在歐洲樹立了不少政敵,德意志選帝侯腓特烈三世(Frederick III, German Emperor)選擇支持路德,將他隱藏在自己的勢力下。
宗教與政治一同,為多災多難的歐羅巴大陸,帶來新一波的腥風血雨。舊教的君主們在自己的領土內逮捕、處死新教徒;而新教國王們則以迫害舊教徒作為反制。若要說在當時,什麼地方可以兼容新教與舊教,大概就只有尼德蘭了。
長期以來,尼德蘭低地對於宗教的態度就是開放包容,無論你是新教徒還是舊教徒,在這裡,都可以自由信奉自己的信仰。於是,在歐洲各地受到壓迫的新教徒紛紛逃難于此。避難的新教徒之中,不乏富商、巧匠、以及知識份子,他們為尼德蘭帶來了全新的活力:來自美茵茲的新教徒帶來了印刷術,使阿姆斯特丹(Amsterdam)成為了當代歐洲自由出版的重鎮;南方安特衛普(Antwerp)的鑽石師傅帶來了寶石切割與鑑賞的知識;佛蘭芒商人帶來大批的紡織工人,讓尼德蘭成為重要的紡織中心。與當時歐洲其他地區相比,多元發展的尼德蘭低地一下從蠻荒之地躍升為經濟重鎮;阿姆斯特丹似乎很快就能取代維也納,成為新的歐洲首都。
儘管包容各種教派,但是尼德蘭人慢慢地往其中一支喀爾文教派(the Calvin)靠攏。
來自法國的喀爾文(John Calvin),提出了「預定論」,即「誰能進天堂,上帝早就預先選定了」;行善並不會增加自己上天堂的可能性,但是「上天堂的人必定會行善」。於是,勤儉、努力工作,成為喀爾文教徒的行為準則。
這樣清心寡慾、克勤克儉的教派,非常適合在北海與海爭地的低地人。在喀爾文教義下,尼德蘭人更加辛勤工作,賺得更多錢財;可是根據教義,豪奢是可恥的,所以賺來的錢不能亂花,只能儲蓄起來,或是投資到新的事業之中。
這樣的文化與價值觀,成了現今全球資本主義的前身。在這種「只賺不花」的氣氛中,尼德蘭低地迅速累積資本,出現了大批的中產階級,到了十六世紀中葉,尼德蘭被稱為「西班牙皇冠上的珍珠」——它已經是整個西班牙王國中最富有的地區。而這欣欣向榮的一切,卻在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暨西班牙國王一紙血腥的聖旨下,嘎然停止。
血腥詔令
對於西班牙繁重的稅制,富有的尼德蘭中產階級以及貴族們的不滿日益升高;同時,他們也不滿於在低地議會中,竟然沒有尼德蘭人代表為尼德蘭人自己發聲。於是,他們向國王查理五世要求政治改革。
查理五世,身兼神聖羅馬帝國皇帝以及西班牙國王,是個極其虔誠的天主教徒。一方面,他仰賴低地地區豐厚的稅收作為他擴充軍備的資金來源;另一方面,他又對於尼德蘭的新教徒感到芒刺在背。
當低地貴族們吵著要求增加尼德蘭代表到低地議會的時候,查理五世總算是忍無可忍。1550 年 9 月 25 日,一紙命令火速送到尼德蘭總督的手上:
「禁止喀爾文教派;禁止破壞天主教聖像(新教徒認為是偶像崇拜);禁止討論與辯論聖經。違者斬首、活埋、或是處以火刑,並且沒收財產。凡是為新教徒求情、包庇者,視為共犯,一並處罰。」
西班牙不止對尼德蘭新教徒進行無情的壓制,查理五世的命令也貫徹了整個神聖羅馬帝國,引起了許多德意志新教諸侯的不滿,組成反對皇帝的聯盟與之對抗,最後迫使查理五世簽訂和約,歐洲迎來了短暫的和平,尼德蘭也獲得了喘息。
1556 年,查理五世退位,將龐大的帝國一分為二,東方的神聖羅馬帝國交給弟弟菲迪南,西方的西班牙王國則讓兒子菲力(即菲力二世,Felipe II de España)繼承。菲力二世繼位後,重新執行承自其父的「血腥詔令」,對反抗西班牙統治的低地人民血腥鎮壓。此外,他是一位堅定而且狂熱的天主教徒,在位期間大興宗教審判所,對異教以及異端進行清算。簡而言之,宗教鬥爭于此到達了巔峰,被殺害與驅逐的新教徒高達五萬多人。
誓絕法案
帝國的高壓統治和高昂的稅收,以及菲力二世的宗教審查,讓荷蘭貴族們再也受不了。當時,最有勢力的三名尼德蘭大貴族:金羊毛騎士團(哈布斯堡王朝的核心貴族,最忠心擁戴國王的西班牙貴族)的奧倫治親王(Prins van Oranje)、艾格蒙伯爵、以及荷恩伯爵,出面率領尼德蘭起身反抗西班牙的暴行。
1556 年,尼德蘭南部,激情的新教徒突然發起了「破壞聖像運動」:荷蘭人手持木棒、鐵棍,衝進天主教堂內破壞聖像、聖物;接著,他們衝進監獄,釋放被逮捕的新教徒。破壞聖像活動一發不可收拾,菲力二世派遣了以血腥、殘暴著稱的阿爾瓦伯爵(Duke of Alba)前來鎮壓。奧倫治親王威廉深知阿爾瓦伯爵的軍事實力,力勸他的兩個同伴先逃到比利時暫避其鋒,但是艾格蒙伯爵和荷恩伯爵決定留在尼德蘭與之對抗。
艾格蒙伯爵等人失敗被捕,與他的同伴們被斬首示眾。德國音樂家貝多芬將這段歷史寫成了著名的艾格蒙序曲(Egmont Overture),用浪漫的手法歌詠這位為了荷蘭獨立而犧牲的年輕伯爵。
悲痛的奧倫治親王組織了傭兵團回到低地,開始了許多小規模的游擊作戰。越來越多的城市加入反叛西班牙的行列,而阿爾瓦伯爵也毫不留情地出兵鎮壓。在此期間,奧倫治的威廉親王帶著他那支拼裝部隊到處救援被圍困的尼德蘭城市,他打贏了阿克馬保衛戰、解放了萊登、守下了阿姆斯特丹。威廉親王成為了領導荷蘭獨立的領袖。
威廉親王一度收復南部各省,荷蘭獨立有望。當時,尼德蘭地區同時存在著天主教徒與新教徒,而且南北兩部分在文化上也有差異。西班牙的新任尼德蘭總督法內斯(Alexander Farnese, Duke of Parma)利用這一點,挑起尼德蘭內部的南北對立,讓南方各省組成了阿拉斯同盟(Union of Arras),在這些省份裡面,不得有外國傭兵進駐(因此威廉的傭兵團被驅逐了),不得信奉天主教以外的宗教。
作為對南方背叛的回應,年輕的政治家、來自海牙的愛國律師奧登巴納維(Johan van Oldenbarnevelt)組織了北方各省,在 1580 年成立了烏特勒支同盟(Union of Utrecht),威廉親王也加入。
烏特勒支同盟主要由七個省份共同簽署,它們分別是:
海德蘭公國(Duchy of Gelderland)、荷蘭伯國(County of Holland)、澤蘭伯國(County of Zeeland)、前烏特勒支主教區(formerly the Episcopal Principality of Utrecht)、上艾瑟爾領地(Lordship of Overijssel)、弗里斯蘭領地(Lordship of Frisia)、荷羅寧根領地與奧茉蘭登(Lordship of Groningen and Ommelanden)
隔年七月,七省同盟發表了一份聲明—「誓絕法案(Act of Abjuration)」,正式宣布脫離西班牙。這份聲明後來深深地影響了美國的獨立宣言。
『眾所周知,國王是上帝所設立的一國之主,是為了管理民眾、保護民眾免受壓迫和暴力侵犯之苦,就像牧羊人照料他的羊群一樣;但是,上帝造人,並不是要讓人民成為國王的奴隸,不顧對錯地去盲從他的命令,而是要讓國王為了民眾的緣故(沒有民眾,何來國王?),以公正、平等和愛心去治理他們、扶持他們,像慈父之於孩童、牧者之於羊群,甚至不惜為其捨命。』
『當他(國王)不但不這樣去做,反而還壓制、迫害民眾,伺機破壞他們古老的習俗、侵犯他們固有的權利,強迫人民對他卑屈順從的時候,那他就不再是國王了,那麼各省將不僅拒絕承認其權威,還要以合法手段另擇他人做護國君主。』
『我們應當把這樣一個天然法則傳遞給我們的後代,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也在所不惜。』(節錄於誓絕法案)
八十年戰爭的前夕,這份慷慨激昂的聲明,催生出了一個國家:
尼德蘭七省共和國(Republiek der Zeven Verenigde Nederland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