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西蒙‧夏瑪(Simon Schama)
並不是所有的猶太人都是放債人,也並不是所有的放債人都是猶太人。
儘管基督教會規定禁止靠借貸取利,但仍然有大量的基督徒──尤其是倫巴第人──提供此類服務。他們顯然對這種滅除其靈魂的威脅置若罔聞,因為他們不僅收取極高的利息,並且在約定的借債期內一直收取利息,甚至在提前還清債務的情況下依然如此。
而另一方面,猶太人作為歸順的臣民,他們收取的利息和借貸的條款卻受到嚴格限制。
猶太人在整個歐洲的跨國聯繫網路使其進入了硬資本市場,而出於安全考慮,他們各種形式的債權──土地、莊園、修道院不動產、城裡的房產等──本身都是可以轉讓的。當一個猶太債權人死後,某個協力廠商(至少)必須要把財產歸還王室,所以猶太人經營的硬資本,便會隨之成為貪得無厭的王室國庫的直接收入。
猶太人天生應該做苦工、受詛咒,而王室可以坐收漁利甚至無本獲利。除了以上無理的規定,他們還時常突然對這些無助的猶太市民提出緊急的財產要求,以違約的名義根據王室需求把所有財物據為國有,用這樣的花招從猶太人身上「偷來」的錢,竟然長期占王室全部歲入的七分之一。
1186 年,隨著商業鉅子、林肯郡的亞倫去世,王室輕易占有了最大的一筆錢財。伴隨著教會和王國不斷增長的需求,亞倫積累起了巨大的財富;他曾資助過貝克特(Becket)主教和國王亨利二世,還曾借錢給林肯的主教(錢數就清楚地記在主教辦公室的門牌上),從而使這位主教能夠建造自己豪華的府邸。
如同他的錢建成了離此不遠的彼得伯勒大教堂(Peterborough Cathedral),而林肯大教堂事實上也是以其金援落成。在他去世時,如果將資產折算成現金,亞倫無疑是全英格蘭最富有的人,其財產對於王室財政捉襟見肘的亨利二世來說是不可抗拒的。他去世後,全部財產包括登記債務人的厚厚帳本,隨之被國王沒收,其中的金銀錢幣被立即送往法國,因為當時亨利正在那裡與腓力.奧古斯都開戰。
但彷彿上天有眼,這艘裝運金銀的船湊巧在駛往第厄普(Dieppe)的途中沉沒,船上的金銀不知去向。剩下的財產則是一大批債契,債務人從蘇格蘭國王到坎特伯雷大主教共有四百五十人。而他的不動產數量更是如此驚人和複雜,以至於不得不設立一個獨立的政府部門 ──「亞倫」財政部( Saccarium Aaronis)來處理善後事宜。在開發這座「金礦」之前,「亞倫」財政部長光理清其詳細的帳目就花了五年。
亞倫其實並非特例。
在猶太人被限制在幾個特定的城鎮中之前,他們已經遍及整個王國,其中許多都是放貸人。他們往往把錢借給一些比亞倫的大客戶相對小一些的「小魚」:當地的騎士和鄉紳,規模不大的修道院和教堂,以及集市上和城鎮中的中產階級。他們進入了一些輔助性服務行業,如金銀器製作、珠寶加工和寶石買賣。也有一些人做起了紅酒銷售商(另一個是與法國家族連線的賺錢行業),或是販運羊毛、食鹽和香料的商人,還有普通的醫生和藥劑師。
正是這些長期向勢力強大的客戶放貸然後又為他們背黑鍋的偉大放貸人,才是英格蘭猶太人的絕對統治者:林肯的亞倫、倫敦的班尼迪克.克雷斯平( Benedict Crespin)(他用綠色砂岩雕成的美輪美奐淨身池,於 2002 年被發現,如今就躺在一個猶太博物館裡)、布里斯托的摩西,還有上面提到的牛津的大衛。
像許多猶太居住區一樣,他們的房子都是用石頭建成(既不失莊嚴又具有防禦功能),連同他們的家族小型會堂都建在離市裡城堡和監獄不遠之處,以便發生騷亂時(這樣的事時有發生)能夠及時進入這些堅固的建築中躲避暴徒襲擊。
他們當中有許多人,在包括倫敦在內的許多城市裡擁有多種產業。有些人(像另一位班尼迪克,他是女商人麗蔻里西亞的兒子)甚至在鄉間擁有莊園。以這位班尼迪克為例,他在北安普頓郡有一處面積達三十九英畝的莊園,裡面有農場、綠地和供打獵的森林,另外還飼養著大量的家畜。某些猶太顯貴顯然喜歡上等的良種馬。
牛津的大衛就是飼養良種馬的著名愛好者之一。像這城市的其他猶太人一樣,大衛有幸逃過了獅心王理查(他率領十字軍勞師東征,然後再向猶太人勒索金錢用作回鄉的盤纏)和他那位以貪婪著稱的兄弟約翰的掠奪。
正是這位約翰,他先是在 1217 年徵收了大量的稅金,然後又讓那些制定《大憲章》的王公貴族從那些被無辜指控為欠債者的猶太人身上搶走了他們需要的所有財產。
大衛從這片破敗的廢墟上東山再起,重新建立起他的財富王國。他把錢借給那些出手闊綽的大客戶,從北安普頓郡和沃里克郡(Warwickshire)到伯克郡(Berkshire)和白金漢郡(Buckinghamshire),幾乎遍及整個英格蘭。在當地,他出資建成了奧森尼(Oseney)修道院和牛津城堡。這個城堡實際上是一個要塞,猶太人不僅懷著極大的興趣到那裡參觀,甚至還時常不由自主地希望能到裡面住一陣子。
根據一份記載,有一張收據就出自大衛「冰冷的手」。但他完全有充分理由在借錢時做好這是一筆東流水買賣的準備,因為他永遠也不能確定是否能回收這筆錢。
理查已經習慣於隨意地把債務轉嫁給像大衛這樣的猶太人,以討好那些跟隨他東征的貴族:有時只是降低或免除利息,有時則直接把債務一筆勾銷。這樣的手段屢試不爽,在每次十字軍東征失利後都要來上一次。約翰和他的兄長一樣好戰,而年幼的繼承人亨利三世則由一群貴族監管,他們的職責就是為王室提供各種軍事化服務。
在不到十五年裡,大衛經歷了不下三十次這樣的「免債」災難,因為如此,為了避免全部由自己承擔這類災難所造成的沉重負擔,最保險的辦法就是和其他值得信賴的有錢人合夥。雖然他們平常可能會分享一些紅利,但也可以在「免債」時為他分擔一部分損失。
大衛總歸獲得了巨大的成功。
他在被牛津和劍橋兩校師生稱作聖阿爾德門的卡爾法克斯街南面的牛津猶太居住區建造了一棟石頭房,另一棟就建在聖愛德華巷的拐角處。大衛的財富王國顯然已足夠龐大,他不得不為自己與穆麗爾的婚姻沒有為家族生下一個繼承人感到擔憂。不久之後,大約在 1242 年,他遇到了生命中的最愛:溫徹斯特的麗蔻里西亞。
麗蔻里西亞和大衛盡情地享受他們的婚姻生活還不到兩年,大衛就於 1244 年去世了。她不僅沒能享受第二任丈夫留下的財產,反而由於在大衛的財產遭到國王查封後挪用其財產,與剛出生不久的兒子一起被關進了倫敦塔。通常情況下,國王有權擁有這類被查封的全部財產的三分之一,但如果是大筆的遺產則另當別論;林肯的亞倫就是一個讓所有人都感到不平的例子。
麗蔻里西亞沒能享受她第二任丈夫留下的遺產,反而由於在大衛的財產遭到國王查封後挪用其錢財,與剛出生不久的兒子斯威特曼一起被關進了倫敦塔。
由於被關進了倫敦塔(儘管花錢疏通關係後可以自由活動,也能吃上「可食」的食品),麗蔻里西亞儼然成了王室的人質。國王亨利正好利用這個機會,去搜查大衛那座巨大的圖書館,表面上是為了弄清楚裡面有沒有對基督教或猶太教有害的出版品,實際上卻是拿走祈禱詩集類的書籍。
對國王來說,最令人滿意的莫過於沒收大衛那棟位於聖阿爾達特街的豪宅,並將其改作「皈依者收容所」(domus conversum)。凡投向基督懷抱的人,都可以在那裡享受大衛家廚房供應的美味佳餚,使用他的豪華家具與他和麗蔻里西亞的大衣櫃。
為了使王室代表滿意,光處理大衛的不動產就花了好幾個月,而最後國王占有的錢數竟達五千馬克,相當於三千多英鎊;當時一百英鎊就可以建造、裝備一艘豪華的大船,因此這顯然是個驚人的數目。這筆錢正好用於亨利三世念念不忘的重建西敏寺大工程,並為葬在那裡的「懺悔者」愛德華國王修葺陵墓。
建造這座用來舉行國王加冕儀式的大教堂的大部分資金,來自猶太女人麗蔻里西亞和其夫大衛的財產,但這個細節在現代導遊手冊上卻被故意省略了。
如果你想知道猶太人的財富到底有多少,看一看那兒用大衛和麗蔻里西亞的錢買來,華麗的卡斯莫迪(Cosmati)瓷磚路面就足夠了(當然,教堂內還有許多其他豪華的設施)。
愛德華墓地不只是一個附帶的工程,它後來成為西敏寺最神聖的地方,成為包括亨利三世的兒子愛德華一世在內的金雀花王朝歷代國王和王后的陵寢。半個世紀後,正是這位愛德華一世,在經歷了一連串痛苦和磨難之後,隨意地把猶太人從他的王國裡徹底驅逐出去。
本文摘自聯經出版《猶太人世界史的缺口,失落的三千年文明史──追尋之旅》 猶太人的歷史就是缺口的歷史, 屬於個人、民族,也屬於全世界。 藉由本書,作者西蒙.夏瑪探尋猶太人的歷史, 翻轉了一般大眾對猶太人的認知, 就如同在西方史論述中找到一個破口, 切開大國文明之下掩藏的一脈特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