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破君亡之際，有人選擇死亡以盡臣下義務，也有人選擇茍活於世。站在勝利者的角度，這叫簞食壺漿、喜迎王師；然而從遺民的角度來說，這些人是貳臣叛徒——殉國固然不簡單，但活人要面對的事，只怕也不輕鬆。
殷末周初就有這麼一支家族，本來是殷王國的臣屬氏族，但在國亡之際，他們沒有像飛廉、惡來一樣奮戰殉國，而是選擇了見風轉舵、喜迎王師。
（午後‧鄭地周天子宮殿）
微興（興字本寫作外疒內興，為了網路排版暫且稱「興」）：「哎唷！是哪個冒冒失失的傢伙撞倒我？你可知身為貴族，儀容舉止必須溫和從容，不可匆促，我的祖先……我的烤乳豬掉到地上了……嗚嗚……那可是天子剛剛賜下的豬排陶板啊！」
小邦周：「敢問公之大名？」
微興：「哼！居然連我微家都不認識，聽好了，吾乃微伯興，既不偉大也不卑微，知道了嗎？」只
小邦周：「原來是那個見商紂失利就跑去給周武王阿發獻媚的微氏家族啊！」
微興額上青筋綻裂，怒道：「住口！爾等狂徒，豈敢妄言！」
只見微興抬起雙手，拱手道：「聽好了！我告訴你，我的醬汁……啊……是我的高祖，當時在微地安居，方有我微氏基業。而後我微史烈祖是在武王滅紂之後，聽好了，是『之後』，『才』去朝見武王。我們可不是一開始就拋棄殷王家，是天數有變，神器更易，烈祖睿智而有仁德，不願生靈繼續塗炭，也不想家族跟著暴虐的紂王一起葬送，懂？」
小邦周：「啊不就好棒棒。」
微興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道：「看先來你還是不瞭解前文人（西周對死去祖先的美稱）的苦心，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野蠻的小邦周哪有什麼文化，當時武王禮遇我微氏，命周公將我一家遷入首都蛋黃區──周原，為的就是可以時時向我家學習高貴的商人文化，懂？」
小邦周：「你確定不是被遷入內地就近監管？」
微興雙拳緊握，臉上又裝得一副從容的樣子：「哼！殷紂暴虐，天命更易，而歸有德之人，此自然之理也。我書香門第，焉能不知？自烈祖之後，聰明的乙祖盡心為君上謀劃，為天子良佐。繼承他的亞祖祖辛為子孫積福，事上恭順，對下又有威儀。我的文祖乙公是農業大師，也為天子貢獻良多。」
小邦周：「我怎麼聽說乙公他是兼併農地、經營私田的高手高手高高手？」
微興以仰角四十五度抬頭並張大鼻孔說：「囉嗦！那些土地由我家經營，才能利益最大化！你繳給天子的貢賦有比我家多嗎？沒有就給我閉嘴乖乖聽下去。我偉大的父親丁公，更是寫文章的高手，日夜勤勞於公事，絲毫不敢懈怠，方有我微興兩次受天子賞賜御膳的榮耀。」
小邦周：「不過，要不是令尊大人鑄造赫赫有名的墻盤，我們還真不知道商末周初有這樣拋棄舊主，喜迎王師的殷人貴族。」
微興猛一跺腳，喝道：「氣死我了！你這無禮之徒怎敢直呼前文人丁公（墻）名諱，看你的穿著，定非我華夏之人，速速退去，莫使我沾染了野蠻的氣息！」
小邦周：「時間也差不多了，可愛又迷人的小興興，我們有緣再會！」
史墻盤
1976 年 12 月，陜西扶風縣發現了一批青銅器窖藏，共有 103 件青銅器出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墻盤（或稱墻盤）。這件青銅器雖然長得普通，但銘文內容卻意義非凡。
墻盤銘文的內容分成上下兩段，上段依次敘述西周諸王的事跡：文王行政穩健允當，蒙上天降命，和睦萬邦；武王強而有力的征討四方，消滅殷商；成王取法先聖，制定法度，實行全國；深謀多智的康王，統治大量領土；大有福氣的昭王，大規模的討伐楚荊，開啟了南方的通道；恭敬而光耀的穆王，留下了值得效法的典範。至於當今天子，繼承了文王、武王的威光，因而能夠妥善統治內外，規劃的政略也未曾出錯。上帝嘉獎天子，使其保有天命，年年豐收而有多餘的福氣，四方的外族也沒有不來朝見的。
總之，銘文先把西周諸王吹捧了一番。就算是死於漢水的昭王，史墻也只說他大規模征楚，有鑿空南國之功，卻不提昭王南征不返之事。至於下段，正如前面小邦周與小興興的對話，記述了自墻以上六世祖先的功績。
史墻大量使用四字句記述了先王與先祖的功績，並毫不諱言先祖喜迎王師。在這第一手的記述中，我們可以看到殷商舊族如何在征服者的統治下成長茁壯。
棄商從周──高祖、烈祖與乙祖
為了削弱舊族勢力，小邦周消滅大邑商後，周王國便有計劃地將一些大的殷商舊族分割並且命他們遷徙。像微氏家族這種全家都是文史工作者的，就被當作歸順樣板遷到中央政府來做文書官。
高祖的活動時間約是在商紂王以前，而二代目烈祖與周武王同時。不過周武王滅商後沒幾年就過世了，因此烈祖很可能親眼見過周成王登基與周公攝政這兩件大事。
至於三世祖乙祖，墻盤銘文說他能輔佐君上。從世次上看，他大概是周成王、周康王兩代君王的心腹。
周成王雖有周公攝政，但他的任內前期風雨飄搖——試想叔叔帶著大軍在東方圍勦叛亂的武庚與商遺民，長久不歸，因此朝中流言四起，都說叔叔周公要取而代之。微氏家族能在這樣的動蕩時期，以孤軍之勢成為天子的心腹，想必有其過人之處。
駿發爾私──亞祖祖辛、乙公、丁公
自亞祖祖辛開始，我們從窖藏出土的器物中可看出這個家族逐漸擁有財力，因此能夠鑄造銅器。亞祖祖辛約莫是周昭王到周穆王時候的人，他在朝廷中擔任「作冊」──也就是文書官，負責製作書冊。他因為替周昭王出使「相」國並且圓滿達成任務（把「望土」這塊地賜給「相」侯），因而獲得獎金，鑄造了一套酒器。
因為是亞祖祖辛自己本人的作器，因此名字用的是本名「折」。而從作冊折開始，微氏家族的銅器上出現了族徽：
作冊折（亞祖祖辛）大概死於周穆王時。墻盤稱讚他繁育子孫，多福多壽。他死後，他的兒子「豐」繼承其位。周王曾命「豐」會見某方國族長「大矩」，大矩因為認為「豐」是天朝上使，因此禮遇他，送給他金（銅料）與貝（錢）。豐感覺自己風光了一回，也為此做了酒壺、酒杯，並用這些器皿來祭祀「父辛」（作冊折）。
「墻」對於他老爹「豐」的印象是他在農業方面頗有建樹。有學者認為這代表豐在經營私田上頗有門道，奠定了微氏家族的財富基礎。
墻這個人大概也是史官，文筆自然也是極好的，從他那華麗、韻律有致的 freestyle 中就可看出：
淵哲康王，分尹億疆。弘魯昭王，廣殪楚荊。隹貫南行。
祗顯穆王，型帥于誨。申寧天子，天子周纂文武長烈，天子眉無匃……
青幽高祖，在微靈處。粵武王既翦殷，微史烈祖，迺來見武王。武王則令周公舍宇，於周俾處。
一百多年來的世系，居然能如數家珍般地用四字句流暢道出，實在令人聽得高潮一波接一波。在當時千篇一律「對揚王休」、「拜手稽首」、「用作父○」的單調銘文中，這篇銘文確實非常出色。
繁華如夢──微伯興
終於來到目前已知微氏家族的最後一代「興」，並不是說從小興興之後微家就滅絕了，而是我們還沒見到微氏家族在小興興之後厲王、宣王、幽王時代做的銅器。
前面提過莊白村微氏家族窖藏共 103 件青銅器，其中小興興一個人就獨佔了 43 件。
其中，三年興壺記載了當時周天子在鄭地行宮宴飲時，吃著喝著想到小興興沒來，周天子空虛寂寞覺得冷，便叫大貴族「虢叔」（虢氏是周王室的近親，始祖可追溯自周文王之弟）去把小興興叫來。周天子把小興興叫來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就是叫他把宴席上的一份烤羊陶板打包回家。普通人的菜尾固然不稀奇，但收到天子的菜尾還能不跪著謝主隆恩嗎？
又過了一個多月，周天子跑去句陵辦宴會，菜尾王小興興又沒來，周天子就趕緊叫「師壽」去傳小興興。這次周天子送給了興一份烤豬排陶板（就是小邦周撞翻的那盤）。小興興短時間內被天子兩度賜菜，恩寵之意路人皆知，於是興就作了一對酒壺，紀念此事，並用這個酒壺來祭祀父親「墻」。
更了不得的是，四年興盨中記載，小興興被天子致贈命服（這是代表身份地位的限定版衣服）一套；十三年興壺中也有記載，天子再贈送小興興另一套命服。兩次贈送命服的儀程，都有當朝大貴族引領入殿堂，天子御前史官誦讀賞賜狀，儀式既正規又隆重。
這種由高級官員帶領進入，天子下令，由類似秘書之類的文書官宣讀詔書並致贈高級官服的正式賞賜，與前面賜菜的等級完全不同。這是正式的冊命禮，代表著地位的提升。賜菜只是一時恩寵，而獲贈命服就是要登記在案的正經事了。
結語
微氏家族原為殷商舊族，發跡於商代晚期。後來殷紂滅亡，微氏家族睿智地選了邊站，又憑著文史方面的專業，在周人的朝廷中佔有一席之地。離鄉背井的微氏家族辛苦打拼，在昭王時期開始發跡。先是「作冊折」奉王命出使相國，後有「豐」替周天子會見大矩，經營農業致富。「墻」則繼承父祖基業，用獨特的 freestyle 製作了墻盤銘文，記述了這個家族的發展。最後的小興興熱衷鑄器，在朝中享有盛名，又受周天子恩寵，是微氏家族中最輝煌的一代。
但好景不長，從小興興之後，我們再也沒有關於微氏家族後代的出土文獻。有人認為這可能跟厲王、共和時期的政治風暴有關，當然也可能是微氏家道中落。歷史發展的幽微曲折，雖然讓人不禁唏噓，卻也耐人尋味。
參考資料：
- 尹盛平編，《西周微氏家族青铜器群研究》
- 裘錫圭，〈史牆盤銘解釋〉
- 李學勤，〈論史牆盤及其意義〉
- 于豪亮，〈牆盤銘文考釋〉
- 徐中舒，〈西周牆盤銘文箋釋〉
- 唐蘭，〈略論西周微史家族窖藏銅器群的重要意義——陝西扶風新出牆盤銘文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