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井榮著,黃鴻硯譯,《二十四隻瞳》,臺北:麥田出版,2018。
作者:楊照
一九二八年,二十九歲的壺井榮參加《婦女界》雜誌的「讀者日記」徵文,以自身真實的日記為依據,寫出了〈普羅文人之妻日記〉,那是她以自身名義公開發表的第一篇作品。
《婦女界》創刊於一九一〇年,這時期出現許多「婦人雜誌」,如《婦人公論》、《主婦之友》、《婦人畫報》、《婦人俱樂部》等。這些在明治末年到大正年間先後出現的「婦人雜誌」原本服膺於現代啟蒙運動浪潮的價值觀,目的在於教導女性成為賢妻良母,雜誌內容自然也就集中於提供如何在變動新時代做個好太太、好媽媽所需的種種知識和技能。
其中,《婦女界》格外著重於文學與藝術,反映了當時日本的一種文明觀,主張為了對家庭,尤其對小孩能更有效發揮正面影響,女性也應該接受文藝的陶冶。在這樣的編輯方針之下,《婦女界》大量刊登知名文學作家的作品,泉鏡花、谷崎潤一郎、菊池寬、久米正雄、藤澤桓夫等人都在《婦女界》的作者之列。
進入昭和年代,《婦女界》和其他婦人雜誌的性別意識開始有了微妙的移轉。從男性啟蒙者來教導女性,先是逐漸增加了有經驗、有代表性的女性典範來向年輕無經驗女性示範說明的內容,再下來就進一步有了讓女性自身能在雜誌上發表生活體會的嘗試。壺井榮就是在如此提高女性社會能見度的新潮流中,首度在日本文壇登場。
雖然還不到三十歲,她卻已經具備了相當的條件。處女作〈普羅文人之妻日記〉中指的「普羅文人」,是她的丈夫壺井繁治。壺井繁治比壺井榮大兩歲,兩人是香川縣的同鄉,不過年少時繁治就到東京就讀於早稻田大學,並且接觸了激進的無政府主義思想,積極投身在無政府主義運動中。年長一點之後,繁治的政治態度稍微「保守」了一點,也就是從無政府主義退而參與日本共產黨。因而壺井榮文章標題所說的「普羅文人」,描述的不是一般窮困無產的文人,是一個有堅定共產主義信仰,並積極以詩與文章介入社會運動的人。
二十六歲和壺井繁治結婚後,壺井榮搬到了東京世田谷區,在那裡遇到了好幾位日本
近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人物。包括將自己的素樸窮困生活日記出版、竟然成為大暢銷書的《放浪記》作者林芙美子;年紀輕輕就輾轉在咖啡館和餐廳當「女給」(即咖啡店女服務生),因而結識了菊池寬、芥川龍之介等名作家,後來又以自己的服務生經驗寫成帶有高度階級與勞動意識小說的佐多稻子;還有出身世家,不到二十歲就能前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當旁聽生,被視為天才少女作家,卻選擇站在受壓迫的弱勢者一方,積極推動「普羅文學」的宮本百合子。她們的共同之處很明顯,都是善於運用文字,又抱持著社會主義價值觀的女作家。在這樣的環境中,壺井榮會一出手就寫〈普羅文人之妻日記〉,也就不意外了。
一九三〇年代,日本軍國主義興起,不斷升高對於左翼運動的鎮壓,壺井繁治多次進進出出牢獄,壺井榮的文學寫作也一度中斷。一九三六年,好友佐多稻子推薦壺井榮閱讀當年的頭號暢銷小說:坪田讓治的《風中的孩子》,藉由這部當時衝擊社會的作品,灌輸壺井榮兩個觀念:一是在這樣社會主義運動艱難的時期,左翼文人可以做、應該做的,是寫能夠給孩子看、能夠改變孩子人生觀的作品。《風中的孩子》描述一個父親突然遭誣控而入獄的小孩如何在社會上嘗盡苦楚辛酸,不需要一句口號,就能讓讀者同情底層生活者,感受到不公平帶來的傷害,而且以小孩為主角的小說,還能自然吸引孩子好奇乃至認同。還有第二個觀念,佐多稻子認為壺井榮具備書寫兒童文學的充分能力。
第二年,《風中的孩子》由松竹映畫改編為電影,造成更大的轟動,刺激了壺井榮接受佐多的建議,開始認真創作兒童文學。經歷戰爭,到戰後,壺井榮快速崛起,成為日本知名的兒童文學作家,和不同畫家合作出版了許多膾炙人口的繪本。
一九四八年,壺井榮接受《每日小學生新聞》約稿,寫了連載小說〈海邊村莊的孩子們〉,三年之後,這部小說出版單行本時,壺井榮卻決定將書名改題為《沒有母親的孩子與沒有孩子的母親》。會將小說場景設在「海邊村莊」,因為壺井榮自身在香川縣小豆郡長大的,那是靠近四國的小島,必須搭渡船才能抵達四國的主要城市高松。那樣的地方空曠、荒涼,而且必然是偏僻而貧窮的。至於後來決定將小說改為這麼悲哀的書名,是由於壺井榮要凸顯出,還有比在偏僻與貧窮的「海邊村莊」生活更難耐、更折磨的經驗。
那就是戰爭。戰爭帶來的破壞全面且深入,使得母親失去了孩子,也讓孩子失去了母親。
這樣的背景和主題,在一九五二年發表的《二十四隻瞳》中持續出現。小說開場的年代,是昭和三年,一九二八年,在「瀨戶內海邊的一個貧窮村莊」,新的學年開始,學生們好奇地等待著新老師到來……
貫穿整部小說敘述的,是大石老師。由於大石老師在小說中的突出形象,很多評者理所當然將《二十四隻瞳》定位為「教育小說」,強調大石老師對學生的照顧與教導。不過讓我們不要忘了,這部小說的書名,明白地點出了那二十四隻眼睛,那是盯著老師看的十二個學生的眼睛。這十二個學生,而不是老師,是小說真正要描述並記錄的。大石老師作為敘述的中心,是為了透過她讓我們看到十二個孩子的面貌、個性,更重要的,在這段時間中的遭遇與變化。
《二十四隻瞳》不是「愛的教育」,也不是「真善美」,寫的不是大石老師如何春風化雨成功教育的故事。剛好相反,小說中浮現的,毋寧是老師的無奈與無力。大石老師充滿熱情與活力,以和之前典型鄉村教師不同的積極態度親近學生,激發了學生相對的感情,然而才教沒多久,她就被迫因為腳傷而請假,接著,還有更大的陰影在等著她、阻礙她成為一位稱職的老師。
那陰影表面呈現的,是海邊荒村的生活艱難,小孩要完成義務教育都不容易了,更不用說後續的教育發展。然而,慢慢地,生活艱難的影響程度不得不讓位給更可怕的風暴了,那就是戰爭,尤其是戰爭宣傳給予孩子的扭曲洗腦。戰爭的可怕不只在奪走許多上戰場的戰士性命,還為了讓戰爭繼續遂行,而灌輸孩子不珍惜生命,以政治口號、軍事信仰來取代基本生命價值與尊嚴。
在這樣的環境中,還能如何作為一個老師? 大石的挫敗是雙重的,一方面她無能真正保護、照顧這二十四隻眼睛的十二個幼小主人;另一方面,她所生存的時代強加上孩子身上的價值觀,根本就是和老師的職務徹底背離的。當她甚至無法讓自己的兒子認為爸爸活著當然比「光榮」戰死要好時,這樣的老師還能教學生什麼呢?
《二十四隻瞳》小說內在的訊息是沉重而痛苦的,是壺井榮延續了年輕時左翼經驗與信念,充分開展對於戰爭的批判。然而這部小說之所以成為經典,也就在於壺井榮用了收斂、溫情,而不是嚴厲吶喊的筆法。自身的記憶和左翼信念,讓她得以充滿同情地細筆刻畫海邊荒村每個小孩的家庭與生活;寫作兒童文學累積的經驗,讓她能夠精巧地賦予每個孩子不同的鮮活形象;特殊的女性生命韌性,又讓她帶上幽默的笑意,形塑令人難忘的大石老師,成就了令人難忘的小說角色。
本文收錄於麥田出版《二十四隻瞳》: 小漁村來了年輕的女老師大石久子。大石老師的班級僅有十二名學生,她認真記住他們的綽號、細心聆聽孩子的玩笑或煩惱。 隨著大石老師的溫柔教誨,學生漸漸卸下心防,上課時總有二十四隻眼睛熱切望著她。 然而,平和的漁村生活之外,戰爭一步步逼近。學校上下瀰漫起詭譎的氣息,男學生自願加入軍隊,老師也被強迫實行愛國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