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 年的「九一八事變」可說是中國近代史上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廣大的東三省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全部被日軍攻佔,甚至被日本成立了個「滿洲國」,以溥儀為臨時執政(後又被立為皇帝)。此時的中國正處於多事之秋,內有中共盤據江西的戰禍、長江發大水等災情,數以千萬的災民身處水深火熱之中,苦不堪言。
得到九一八事變的消息時,蔣中正整夜不得安寧,原先還在一艘駛往江西指揮剿共戰的船上,這下馬上趕回南京。他日記裡寫道:
聞瀋陽、長春、營口被倭寇強佔以後,心神哀痛,如喪考妣。茍為我祖我宗之子孫,則不收回東省,永無人格矣,小子勉之!小子勉之!
要驅逐日軍,收回東三省,必定要頃全國之力,使內部一致團結對外,但在此時,中國政治實際處於分裂的情況,南京有一個國民政府,廣州也有一個國民政府。權橫之下,南京政府決定對廣州政府妥協。
然而,為什麼會出現「一國兩府」的情況?這必須先從蔣中正與胡漢民的關係開始說起。
胡漢民(1879-1936),字展堂,名衍鴻。筆名有漢民、民意、辯姦等,以漢民最為人所知,原名反而鮮為人所知。生於廣東番禺,1904 年留學日本,進入東京法政大學速成法政科,同學有汪精衛、古應芬、李文範、陳融等,這些人後來皆成為國民黨的元老級人物。留學日本的隔年,胡漢民加入中國同盟會,長期追隨孫文,成為孫文重要的助手之一。
與胡漢民輩份相比,蔣中正在國民黨內屬於後生晚輩,雖然兩人後來交惡,但起初蔣中正是頗為尊重胡漢民的,甚至在胡漢民政治生涯不如意時,蔣曾多次出手幫助過他。
在孫文決定聯俄容共時,因為胡漢民大力反對,雙方關係一度破裂,之後胡漢民因而遭到孫文的冷落,被外派至上海,遠離當時廣州政治中心。蔣中正曾在 1924 年 3 月 2 日寫信給孫文,調停二人關係,使胡漢民重新被孫文啟用。
隔年 3 月孫文過世後,國民黨內部派系鬥爭加劇,同年 8 月發生廖仲愷被刺案,胡漢民被懷疑是幕後指使者,當時鮑羅廷(Mikhail Borodin)等人意圖藉此置胡漢民於死地,幸好蔣中正出手幫忙,使他逃過一劫,最後被派遣至莫斯科考察。到了北伐完成後,胡漢民自歐洲回國,蔣中正又安排他出任立法院長,開啟了蔣胡合作的局面。這樣看來,那幾年當中,蔣胡二人關係還算不錯。
在北伐完成不久後,南京中央馬上面臨來自地方勢力的挑戰。1929 年,李宗仁、白崇禧、張發奎、馮玉祥、張發奎、石友三、唐生智等人接連發動戰事,挑戰南京政府的權威;到了 1930 年,上述各派更聯合起來發動中原大戰,也因此蔣中正需要經常在外指揮作戰,南京政府便由胡漢民坐鎮。
當時胡漢民以黨國元老的身分出任立法院長,在南京主持政務認真,對穩定後方起了相當大的助益。這一時期蔣胡的密切合作,也是南京政權得以穩定的關鍵原因之一。
在中原大戰期間,閻錫山等人將汪精衛(改組派)、鄒魯(西山會議派)等各派系集結起來,在北平成立「中央擴大會議」,企圖與南京分庭抗禮。雖然旋即因張學良率東北軍入關支持南京政府而宣告失敗,但最終汪精衛等人仍在太原完成《中華民國約法草案》,也就是俗稱的《太原約法草案》,用以作為「憲法未頒布以前的根本大法」。
儘管反蔣各派在軍事上失敗,但這部約法仍造成很大回響,尤其以胡適、羅隆基為首的自由派,對這部約法給予高度的評價,相對於實施訓政體制的南京方面而言,約法在政治號召上顯然更能打動人心。[1]
為了平息「北平擴大會議」造成的影響,蔣中正決定順應民主人士的呼應,在戰事告一段落的 10 月 3 日,他發布了「江電」,承諾赦免除了陳炯明、閻錫山以外的政治犯,並要求國民黨中央在最短期內召集四中全會,討論提前召開國民黨第四次全國代表代會,以便盡快討論召集國民會議,起草憲法工作。但「江電」在發表前並未先與南京方面黨政要人商量,所以立刻遭到胡漢民的強烈反對,兩人關係以此為導火線逐漸生變。
在孫文去世後,胡漢民出於過去長期擔任孫文助手,也是黨國元老,常以「革命導師」自居。胡漢民從孫文理論上反擊蔣中正和汪精衛等人提出的要求,10 月 6 日,他於立法院紀念週會中演說提到:
「總理臨終的遺囑,明白要我們大家『務須依照予所著《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三民主義》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如果於此之外再要有所謂約法,那豈不是要把總理的遺教,一齊擱開,另尋一個所謂約法出來嗎?」
當天蔣中正也在日記批判:
「書生意氣用事,固執己見,必使他人絕望無路,不顧國家,因此更亂也。乃知古之不能治國平天下,而竟致滅亡者,往往多在書生之不能變通也。余決計發表,照江電施行,任何反對亦斷不顧也。」
除了約法問題,二人在若干政治意見上也有相當大的分歧。例如中原大戰結束的直接原因,是由於張學良率東北軍入關支持南京中央,導致閻錫山、馮玉祥等人的勢力迅速瓦解。張學良在 11 月到南京時,蔣中正原想提拔張學良的部屬為國府委員及部長,卻遭到胡漢民反對,他認為:「在一個政府的立場,不應該用這種拉攏湊合的卑劣手段」,此舉被蔣中正認為是「阻礙和平、破壞統一」。[2]曾經密切合作的兩人,此時關係越來越僵、關係日趨惡劣。
民國 19 年,蔣曾在廬山對人發牢騷:「不願回南京,離南京越遠越好,想到西北去。」在蔣中正這時期的日記當中,對胡漢民出現不滿的紀錄也越來越多。民國 20 年 2 月 9 日,蔣在國府主持紀念週時,被胡漢民在眾人面前痛斥,當天日記便寫下自己憤恨不平的心情 [3],他認為「無論對於何人,如見其有過,寧可直說面規,然須意存鍾愛,萬不可發於大庭廣眾之中,跡近侮辱使人難堪也。」
以當時蔣中正的顯赫地位,卻在大庭廣眾下遭到訓斥,他難免耿耿於懷,而這也使他想起當年也曾被鮑羅廷在眾人面前訓斥過,對蔣中正而言這是難以忍受的污辱。[4]
過不了多久,蔣又與胡漢民談及約法問題,試圖做最後一次努力,希望能說服胡漢民,但胡漢民仍堅持現況,主張不必制定約法。蔣中正只好寫下:「孔子之於少正卯、孔明之於馬謖,其皆迫於責任乎。然吾則制止其作惡作劇而保全其身可也。」這番話代表了蔣此時已決心下重手。
蔣中正打算舉辦一場「鴻門宴」,邀請胡漢民於 28 日共進晚餐。28 日晚上,胡漢民在主持完立法院會議後,來到總司令部,即遭到蔣中正的扣留。此時的蔣中正發表〈致胡漢民函勸其悔改自新以利黨國函〉,指責胡漢民有「反對約法」、「阻礙和平、破壞統一」、「惡意攻擊外交、使外交無從進行」、「詆毀政府、陰謀內鬨」等諸多罪狀。
當晚,兩人又激烈爭論了許久,最後不歡而散。隔天,胡漢民迫於壓力,辭去立法院長職務,也遭軟禁於湯山,後移居回南京,但依然受到嚴格監視,對外聯繫基本斷絕。
民國 20 年的湯山事變,無疑是震驚當時中國政壇上的一次巨大政變。在此之前,蔣中正對胡漢民在黨內的地位是頗為尊重的,但時間日久,兩人逐漸累積許多矛盾。
胡漢民以革命導師自居,性格嚴肅率真,對於他人的錯誤會當眾不留情面的指責。儘管蔣中正在黨內輩分上是晚輩,但無疑已是當時最具實力之人物,怎堪得起在眾人面前被訓斥。
中原大戰後,蔣中正原先意圖以制定約法的方式,平息或爭取政敵、知識份子,卻被胡漢民反對,加上兩人又在許多政治見解上持不同意見,矛盾日益加深。從前作為兩人和事佬的潭延闓於前年九月因腦溢血去世,兩人失去一個重要的緩衝,最終釀成湯山事變的政治悲劇。
多年後,蔣中正也曾追悔:「當時討平閻、馮叛亂以後,乘戰勝餘威,應先積極統一各省軍、民、財各政,而對中央內部謙讓共濟,對胡特與信任與尊重,以國府主席讓之,則二十年胡案不致發生,內部自固矣。」
身為黨國元老的胡漢民是時任立法院長,卻被行政院長蔣中正強行軟禁,逼迫辭去職務,引起社會極大震撼。在中原大戰後,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戰事,又因為湯山事變而使政局開始不安,許多人開始策動「倒蔣救胡」的行動,為 5 月的「寧粵分裂」響起前哨。
[1] 北平擴大會議上,汪精衛、鄒魯、閻錫山、馮玉祥等三十人聯名發表成立宣言,批判蔣「托名訓政,以行專政」、「號稱訓政,於今三年,而約法一字亦未頒布」。
[2] 此外,胡對於《郵政儲金法》、《中日關稅協定》以及對於處置中原大戰後的政治、軍事犯等都與蔣的意見不合。
[3] 「見人面目,受人束縛。小人不可與共事也。紀念週時幾欲痛泣,而又止,何人之我痛苦至此耶!」收錄於《蔣中正日記》,1931 年 2 月 12 日。
[4] 「今日之胡漢民,即昔日之鮑爾廷(鮑羅廷)。余前後欲此二大奸,一生倒霉不盡。鮑使國民黨圖受惡名,而共產黨受其實惠。今胡則使國民黨受害,而彼自取利。」收錄見《蔣中正日記》,1931 年 3 月 1 日。
參考書目
- 蔣中正,《蔣中正日記》,美國:胡佛研究院。
- 蔣永敬,《多難興邦:胡漢民、汪精衛、蔣介石及國共的分合興衰,1925-1936》,台北:新銳文創,2018。
- 蔣永敬,《胡漢民先生年譜》,台北: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黨史委員會,1978。
- 張朋園,《從威權到民權:孫中山的訓政思想與轉折兼論黨人繼志述事》,台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
- 金以林,〈蔣介石的用人與選才〉,《蔣介石的親情、愛情與友情》,台北:時報文化,2011。
- 楊天石,《找尋真實的蔣介石──蔣介石日記解讀》,香港:三聯書店,2008。
- 中國青年軍人社編著,《反蔣運動史》,台北:李敖出版社,1991。
- 羅敏,《走向統一:西南與中央關係研究(1931-1936)》,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 吳振漢,《國民政府時期的地方派系意識》,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92。
- 陳公博、周佛海,《陳公博.周佛海回憶錄》,台北:躍升文化,198。
- 高素蘭編註,《蔣中正總統檔案:事略稿本 10,民國二十年二月至四月》,台北:國史館,2004。
- 胡漢民,〈革命過程中之幾件史實〉,《三民主義月刊》,1933 年 12 月。
- 李國祁,〈同盟會時期親密摯友 政爭時期生死之敵──汪精衛與胡漢民關係的比較新論〉,《民國研究》,總第 18 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