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中、玄武岩著,李雨青譯,《大日本・滿洲帝國的遺產》,臺北:八旗文化,2018。
作者:林志宏(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近二十年來,滿洲國研究大抵朝向兩種趨勢來進行。第一種是擺脫純粹從政治的角度來思考,逐漸轉往探討那些非政治、非軍事脈絡的發展。這並不是說在這個由日本扶植的傀儡研究當中,傳統屬於政治或制度的層面已充分獲得廣泛的理解;而是必須另闢蹊徑,像是倚賴跨境、跨國,甚至跨文明的方式來解釋曾經出現在人類歷史上的政權才行。
也正因為如此,既有的歷史觀點往往可能基於成見,反而限制、阻礙了我們對滿洲國的認識,致使長期以來習於國族史觀牢籠的讀者們,無法離開類似的窠臼。例如杜贊奇(Prasenjit Duara)提出「東亞式現代」(East Asia Modern)思維,嘗試釐清滿洲國複雜的面相,儘管雖有不少創見,卻也引發了諸多爭議,即為證例之一。尤其在日本帝國對於中國東北帶來「殖民近代性」(colonial modernity)的影響上,迄今仍存在著正、反兩方面各自解讀的困難。
東北亞為場域的國際政治相關「紀錄」
第二項發展中的研究趨勢,是有關處理「帝國圈遺產」與戰後冷戰局勢之間產生的變動關係。滿洲國雖於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七日宣告政權瓦解,然而它的影響並未因此就戛然而止,反而潛入到歷史長河的低音之中。
樂華瑞(Lori Watt)在研究日本人遣返課題就提醒我們:戰後駐日盟軍最高司令部(GHQ)重新繪製亞洲地圖時,是將日本從原來東亞多元民族帝國的核心地位,改造成為從屬於美國及其勢力範圍遠端的單一民族國家,促使「日本的獨特性」形象被取而代之。然而,相當耐人尋味地,參與昔日帝國圈建設的人們並未因此而轉換了他們的腦袋思維,還持續在「後滿洲國時代」裡編織著當初創建國度時未果的夢想,且在各種因緣際會之下發酵。由姜尚中、玄武岩合寫的《大日本・滿洲帝國的遺產》,其實就是從這樣的角度所完成的一本通俗、普及歷史著作。
但《大日本・滿洲帝國的遺產》並非只是一部屬於滿洲國或日本帝國的歷史書。與其說它是歷史作品,不如說是涉及了日本、朝鮮半島、「滿洲」──以東北亞為場域的國際政治相關「紀錄」。在寫作策略上,兩位作者其實運用了相關既有研究成果,分別考量到來自不同地方人們對「滿洲」的想像,整套建設計劃因為敗戰而未完成,然後形成「巨靈」般在冷戰時期延續下去。
嚴格說來,本書在性質上也不能算是主題式(monograph)學術專書,但有幾個別出心裁之處,倒成一家之言。首先,它是由兩位在日本的韓國學者共同完成。他們都屬於「二世」身分,具有學習朝鮮語的背景,卻擅長以日文來寫作,表達意見言論。由於「在日朝鮮人」有著特殊的時空背景關係,所以戰後對於國籍選擇上歷經過一段辛酸,因此民族自信心極強。本書作者之一的姜尚中即是參與相關文化活動、爭取權益的學者。這樣的背景下,《大日本・滿洲帝國的遺產》顯然具有不完全倚賴既有的日文閱讀世界之看法,跳脫了以往理解「滿洲」的意義。
滿洲人脈的偶遇,造就日韓歷史火花
其次,經由作者們的特殊身分,本書著眼於兩位擁有「滿洲人脈」的人物──岸信介和朴正熙的互動上,探討冷戰時期日韓兩國關係,同時呈現「帝國」的戰前發展與戰後延續。眾所周知,兩人在戰後分別成為日本與南韓政壇上的重量級人物,境遇看似偶然,卻非偶然;而他們的連結,也帶給了二戰時期國家社會主義瀕臨崩解後重生的機會。
一九三六年,岸信介先是擔任滿洲國總務廳次長,後為實業部次長,參與推動「滿洲產業開發五年計劃」,深信統制經濟的重要性。被稱為「統制先生」的岸信介,一九四一年以後擔任東條英機內閣的商工大臣,進行帝國勢力圈內軍需工業化。
至於朴正熙,一九四○年四月則進入到滿洲國陸軍軍官學校第二期,先後有「高木正雄」、「岡本實」兩個日本姓名。在執政南韓期間,朴正熙始終也是位極具爭議性的人物。他屢次設法締造連任的環境;南韓因為他推動重化工政策,從一個貧窮的農業國度發展成為已開發國家,朴甚至被譽為「漢江奇蹟的締造者」;而朴的鐵腕治理手段,帶給他諸多獨裁批評的聲浪與印象。最後,也如同兩位作者在書寫時所面臨的時代情境一樣,岸信介與朴正熙的後人直到二十一世紀初,依然影響著日、韓兩國的政壇甚深。
第三點,本書強調了戰後日韓許多開發經濟政策的起源,都有所謂「滿洲遺產」。特別是南韓,以具有「民族民主精神」來發展重化工業國防產業,當民主陣營老大哥美國都不願給予金援時,東鄰日本卻支持如此的「控管式資本主義」與動員,並從地緣政治的考量加以協助。如果環顧到人脈、理念乃至「未果之夢」,「滿洲遺產」顯然是在冷戰氛圍的土壤裡重新獲得養分,也在國際社會的權力政治體系下找到了復活之道。
「再建體操」與馬基維利主義的歷史問題
兩位作者的成長背景,固然令讀者看到了不同於日文世界相關研究的特色,呈現出他們掌握不同語言上的優勢。惟因政治學領域的關係,本書尚有若干歷史問題,其實並未真正釐清,可供再進一步追索。以下即就筆者所知,略談兩方面。
首先,書中提到朴正熙推行「再建體操」,利用收音機廣播而進行民眾體操運動,還有樹立紀念碑、舉辦追悼式、以反共標語宣傳等國家儀式。這些利用集體主義所完成的意識形態統制,被作者歸咎於來自滿洲國精神的一種模仿。但究其實,應該要回到一九三○年代的國際思想背景之中,可以發現有許多「儀式展現」都是源自法西斯主義或狄克推多(dictator)政治的風潮。相信今日身處台灣的四十歲以上讀者,應該對本書提到的這段文字都不會感到陌生,甚至覺得相當熟悉。由此可知,本書強調模仿滿洲國精神,似乎有過度誇大之虞。或許應這麼說,在冷戰氛圍之下,當「反共」成為思想基調時,那些曾在一九三○年代備受矚目的政治宣傳形式和手法,不免因轉換時空之後而重新展現。
好比文藝復興時期《君王論》(The Prince)經由時光隧道穿梭來到二戰及冷戰時期,成為人人稱頌的聖經,政治領導者競相學習成為「馬基維利之子」(Machiavelli’s Children)。一九四四年海耶克(F. A. von Hayek, 1899-1992)的知名著作《到奴役之路》(The Road to Serfdom),就是警告計劃經濟與集體主義帶來這樣的後果。而戰後中日分別翻譯該書(日文譯本為一九五四年一谷藤一郎所譯《隷従への道──全体主義と自由》;中譯本為一九六七年殷海光所譯),也有其時代背景和軌跡可言。
冷戰環境下,東亞各國共同經歷的浪潮
另一個筆者認為可進而思考之處,是有關婦女角色的動員。滿洲國時期,傳統思想經常被拿來援用,充作意識形態的工具;加上日本社會對女性形象的演變,還有因應戰爭動員體制的需求,使得「賢妻良母」成為一種牢不可破的角色。因此翻閱當時報刊,婦女的功能與討論其實也不少,到底該怎麼解釋其中現象?有意思的是,冷戰時期日、韓、台均為工業後進國,擁有共同的歷史文化背景,又如何把這項「遺產」轉化為政策治理之效?本書已經給我們關鍵人物的思想成長背景,若能繼續投射他們於冷戰時在這方面的觀察,或許更可以深化本書的特色。
今日我們身處台灣,儘管無從明顯深刻地感受到「滿洲遺產」帶來的意義,但本書卻有一些蛛絲馬跡,可以讓讀者充分重溫歷史洪流裡的現實影響。譬如,戰後岸信介就任日本首相三個月後即出訪台灣,曾因組織反共聯盟而與蔣介石會談,雙方謀組「日華合作委員會」。直到一九八○年代,無論是在朝或在野身分,岸信介都與蔣介石、蔣經國父子的關係密切。擴而大之,在冷戰氛圍與體系之下,台灣、日本、南韓都有共同的課題及反共經驗,也連結形成一股美國「民主陣營」的外圍堡壘。同樣地,朴正熙的總統三連任之例,也讓我們想到一九六○年蔣介石打算三連任之路,引發胡適和《自由評論》等自由主義陣營的抗議反對,認為蔣有毀憲之嫌。在冷戰共同的環境之下,東亞各國或多或少都有相同類似的經驗可循,不可不謂為歷史的諷刺吧。
徵引書目
- K. フォンドゥング(Klaus Vondung)著,池田昭訳,《ナチズムと祝祭:国家社会主義のイデオロギー的祭儀と政治的宗教》,東京:未來社,1988。
- Lori Watt, When Empire Comes Home: Repatriation and Reintegration in Postwar Japan.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 Prasenjit Duara, Sovereignty and Authenticity: Manchukuo and the East Asian Modern. Lanham; Oxford: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 2003.
- Yuxin Ma, “Constructing Manchukuo Womanhood to Serve Japanese Imperialism,” Journal of the Georgia Association of Historians, 24 (2003), pp. 80-105.
- 水野直樹、文京洙,《在日朝鮮人・歴史と現在》,東京:岩波書店,2015。
- 金日化,〈在日朝鮮人の法的地位〉,朴鐘鳴編,《在日朝鮮人──歴史・現状・展望》,東京:岩波書店,2015,頁189-231。
- 蔡雅祺,《製造戰爭陰影:論滿洲國的婦女動員,1932-1945》,台北:國史館,2010。
本文收錄於八旗文化《大日本・滿洲帝國的遺產》,原標題〈滿洲國──潛入時間長河,再現歷史的諷刺〉: 滿洲國,在大清帝國解體後,夾在日本、蘇聯、中國、朝鮮(當時是日本殖民地)之間,醞釀出獨特而不為人知的故事, 培養了戰後日本、韓國的兩位政治巨人──岸信介與朴正熙。 一位是任期最長的日本總理、安倍晉三的外祖父, 一位是現在服刑的前韓國總統朴槿惠的父親。 本書就是以這兩個人的故事作為主線,將二十世紀的滿洲、 朝鮮與日本的歷史、政治、經濟「黏合」在一起。 滿洲帝國,無論她是民族融合的樂土,還是應該遭唾棄的傀儡國家, 都已經是過眼煙雲。然而這個早夭的國家, 給戰後的東亞留下了什麼「遺產」?滿洲國的魂魄, 至今如何仍然附身在「東亞」的身上,帶來無可抹滅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