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邱振瑞
對每個作家而言,買書與讀書非常重要,其重要性不亞於生病服藥的程度,但反過來說,若缺少這精神滋養和刺激的話,作家寫作未必陷入苦澀停頓,但就是渾身感到不對勁,或許有點像正面戀物癖患者的症狀。
1914(大正三)年,川端康成即將升上中學三年級之時,他在日記裡詳細寫道,他想買的書籍很多,卻又極力克制,有時實在忍不住,還是硬著頭皮買下了,並熱心寫下了自己的讀後感。
更嚴重的情況是,他擔憂在書店的欠債愈來愈多,很可能隨時給他寄來帳單,為此每天過著焦灼難安的日子。他在 2 月 16 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下課後,我到堀內(書店)探看。我心想,我的帳目大概已經整理出來,一直以為只有九圓欠款,而心情大好,但老闆立即說,不,這次是十九圓呢。」他說,當他看到這筆帳單的數字時,差點當場昏倒,在回家的路上,他的心臟怦怦跳個不停,以為自己患了什麼怪病。
2 月 19 日,川端康成又在日記中提及欠款的事情。他坦言,回到家裡,我心裡很難過,但最後仍向祖父和盤托出,去年 12 月份,他積欠了虎谷(書店)十圓書款。話畢,他祖父說,這事你要早點說呀,年關將至才說,我可不好籌措。這話讓他很愧疚,但旋即心想,其實還有三家書店三十圓欠債未還,這下他更不敢說話了。
然而,他終究很受祖父的疼愛。2 月 24 日,他終於把其他欠款的事情向祖父坦承,可能為此心情快意舒坦,翌日,下課以後,旋即跑到了虎谷書店。他告訴書店老闆,有一本少年版《日俄戰爭簡史》,封面裝幀相當精美,他很想買這本書,問過堀內書店是否已經上架,可惜那本書還沒到。
確切地說,他走入這家書店前仍擔心遇見老闆該怎麼辦,因為他總是欠債未還,難免心虛尷尬。他向老闆表露說,他很喜愛《尾崎紅葉全集》第四卷,以及大町桂月的《文章大辭林》,但最後萬般克制下來,那天的確沒有買成。
然而,後來他突破內心猶疑,快意買下了《尾崎紅葉全集》第四卷。2 月 26 日,他於日記中這樣寫道:「在公民與道德的課堂上,我悄悄把這本書藏在桌子下,比正規課業還認真地閱讀。夜晚,我閱讀紅葉全集中的《金色夜叉》,這時分最適宜閱讀這種愛情小說了。」
彼時,作為養子的川端康成與祖父同住,祖父的健康狀態已開始惡化,在這種情況下,他要盡可能不與祖父有什麼口角衝突。可是一到晚上,祖父便喊著肩膀疼得要命,這讓他格外忐忑不安起來。
儘管如此,3 月 5 日,他仍在日記裡呈現作家的願景。他寫道,「早上,我讀了(大町)桂月的新學生訓,習得如何撰文描景的技巧,彷彿自己亦是作家。晚上,閱讀德富蘆花的《青蘆集》。若讀得不夠癮,便去租書店借來圖書,以兩行掠眼的速度來訓練速讀。」
此外,在他沒有讀書興致或無所事事的時候,就翻開自己的圖書,印上「谷堂」藏書印取樂,頗有幾分玩賞古物的雅趣。3 月 31 日上午,他一到堀內書店,發現《來自北國之鴉》這本書,立刻欣然買下。
回到家裡後,他的同學來還之前借閱的書籍,可當他看到自己的愛書,竟然被折騰得髒污破皮了,心疼得說不出話來,從此決意圖書不再外借。這個情思細膩敏感的少年,原本就愛書如命,加上潔癖作用的催發,他無法接受書籍蒙塵或被弄髒了,堅持只買新書,對於二手古書興趣索然。
從川端康成的少年日記中,我們彷彿得以發現這個新感覺派代表性作家的愛書歷程,極其挑剔孤傲又敢於買書帳的氣質。相反地,有些愛書人未必是出於寫作才買書,有時單純只是被封面和裝幀的美感擄獲,有時談不上什麼因由,就覺得滿心喜悅情不自禁地買下了。
還有一種情況是,一時心血來潮,要不就是抵擋不住神秘情感的誘惑,在恍惚的狀態下,把它全拎捧回家的。只是回到家裡,才發現沒地方可放了,又擔心家人的長期追究,因此,發誓要自砍手掌告誡自己,下次不可再犯。
其實,也不必這麼極端與自虐,書滿為患頂多就占住生活空間罷了,至少它不會侵害你,不在背後說你壞話。或許我們應該換個角度看待,真正的愛書人沒有國籍的界限,因為自從你熱愛文字以來,它就注定證成了你的習性,直到你走入墳塚和靈骨塔之前,你都不可能改變這個事實。依我擅自的釋義,上天自有美善的安排,祂的旨意在於,只有始終與書籍緊密相隨,生命才能顯得圓滿,而圓滿總比空乏來得輝煌。
從這個意義上來看,川端康成早熟地顯露出文學的稟賦,他在少年期間就把這些愉悅與擔憂交織成網的情感寫在日記裡,而已屆中年的我,現在讀來仍然為這文學少年的心聲所感動呢。
本文摘自蔚藍文化之《日影之舞:日本現代文學散論》走出函館的Book Off書店
乍見北國大地的斜陽依然強猛
在那個瞬間
我眼前閃過一種錯覺
一種飛掠而逝的美好
在時間的推移中緩慢地返回自身暢談日本文學,不僅解讀作家及其作品,更置入歷史長河,省視文學和社會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