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白著,葉淑吟譯,《預知死亡紀事》,臺北:皇冠文化,2019。
作者:宋怡慧
如果想安慰一個人,卻又不明白他痛苦的原因,那是很難的。
──小仲馬《茶花女》
小說家果真以靈犀之筆洞悉人類的冷漠、惰性,《預知死亡紀事》控訴的正是男性社會封建思維的愚蠢。
馬奎斯自許這本寫了 30 年的小說是創作生涯最傑出的作品,是因為他打從心底理解社會小人物真正的喜悲苦樂。透過小說創作,馬奎斯企圖弭平現實與超現實的界線,穿越時間和空間的藩籬,以社會寫實為底蘊,施予目不暇給的魔幻筆法,引領讀者細細思考:形而上性質的小說謀殺情節,到底要訴求何種生命的情態與價值?
這部小說不只成功融合多元豐富的想像元素,呈現魔幻也寫實的風格,甚至濃縮拉丁美洲歷史發展特出的社會氛圍:獨裁的權力領袖與浪漫的革命鬥士,如何在人權與正義的尺度上拔河。
馬奎斯依舊站在「永遠為弱小貧窮者請命」的位置。如果《百年孤寂》談的是反抗內部的壓迫與外來的剝削,《預知死亡紀事》談的則是父權社會以及荒謬粗暴、視而不見的性別霸凌。一如 2018 年歐普拉在金球獎致詞的主題:說出真相,是我們共有最強大力量。
《預知死亡紀事》取材自真實事件,馬奎斯巧妙運用第一人稱倒敘筆法,想要揭露集體事不關己的冷漠,足以招致邪惡與死亡的蔓延。一如馬奎斯所云:「死人是不會出現的,只不過我們自己受不了良心上的負擔。」倘若我們對他者有僅存的善意與關懷,那麼,小說步步驚心的殺人預告要傳達的是:若連生而為人的溫暖與善意都能捨棄的一群人,他們還有資格談「愛人與被愛」嗎?
本書的女主角安荷拉,在新婚之夜被新郎巴亞多發現並非處子之身,盛怒悔婚的男主角,兩位為了挽回家族名譽的安荷拉兄弟,共同製造出如蝴蝶效應般,一連串看似荒謬怪誕的死亡追緝。這些發人省思的橋段,在在叩響讀者的良知。
面對死亡預告毫不知情的山迪亞哥.拿紹爾,他陷入「眾人皆醒我獨醉」的局面,喧囂熱鬧的慶典對比靜默的死神降臨,極具張力又攫人心緒的緊張場面,馬奎斯包裹於內的是企圖從黑暗中抽絲剝繭地尋回人類善良與愛的光明面。
《預知死亡紀事》讓我們看見:所謂的父權騎士精神,其實是將女性理所當然地視為被動弱者,用父權視角來粉飾所有男權無理的行為或思維,用集體邏輯來合理化不該存在的性別不平等問題。
尤其,死亡預告暗示把社會暴力推給個別的代罪羔羊,一如小說中的安荷拉兄弟,藉由殺害使家族「蒙羞」的山迪亞哥.拿紹爾,誤以為這樣就能讓失去貞操的妹妹與家族羞恥的鏈結消失,透過正義包裝過的殺人儀式,當作恢復權力或名譽的手段,正是馬奎斯想透過小說顛覆傳統父權的蠻橫,控訴傳統父權階級為所當為的虛假面貌。用邁可.桑德爾(Michael J. Sandel)的話來說,馬奎斯想找回的是:「正義不僅是財物名份的正確分配,也是價值的正確評估。」
維吉尼亞.伍爾芙(Adeline Virginia Woolf)在《自己的房間》說道:「女人要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一筆屬於自己的薪金,才能真正擁有創作的自由。」馬奎斯在小說娓娓道來的是,女性是怎麼看待自己的身體、自己的社會地位和自己的權利與義務。
透過無辜者在死亡步步相逼的情節,讓讀者理性看待極端身分與立場的失衡,輔以感性的筆觸喚醒讀者明白:任何階級、性別、種族,若想一個視角來統攝集體意識的價值,甚至予以責備叛逃者的反抗,這就是偏斜失衡取代公平正義的男權至上觀。
當社會缺乏正義與平等的價值系統時,權力的怪獸,有恃無恐地對弱小族群進行身體、思想、行動的箝制,若弱勢者不再有意識地反抗,那麼,弱勢聲音將可能在這個社會徹底消音。
如何擺脫父權社會的框架,不再用父權凝視的視角,掙脫父權沙文主義的綑綁,馬奎斯要的不是無感地進行個人的撻伐,而是想透過文字持續在現實社會進行向弱勢奮戰的勇氣。無論性別、族群、階級,一個人只要活著,都該得到真正的平等與尊重。
晚年的馬奎斯,雲淡風清地說出:生命不在於你活過了什麼,而是在於你記得了什麼、並靠你所記得的說出你生命的故事。我特別喜歡馬奎斯打造的異想世界與人物,當他們盲目地活在父權社會與價值的禁錮時,封閉、羞恥、憂鬱、壓力、被討厭的情緒全面侵襲,他們還能為善良與正義,守護最後一道防線與曙光嗎?
小說中的人物承受人性最嚴厲的折磨與考驗之際,不只得為作家的正義觀代言,也要讓世代微小的聲音被保留下來,就像歐普拉說的:「即使身處最黑暗的夜晚,我們仍能對更明亮的晨光懷抱希望。」
我看到馬奎斯想安慰身邊每一個人被社會假正義剝奪權力的人,讓他們溫柔地感受到:陰影的背後是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