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研院演講精華
電影《刺客聶隱娘》自 2015 年上映至今,餘韻留存。中研院在 2018 年最後一場「知識饗宴」演講中,以「《刺客聶隱娘》:侯孝賢的大唐中國」為題,邀請中研院中國文哲研究所的彭小妍研究員,剖析電影裡的未解之謎。
電影《刺客聶隱娘》片尾停格於一幅宛如水墨畫的畫面裡,遠山雲霧飄渺,綠水悠悠蕩蕩,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留下許多問號。許多觀眾問:「電影到底在說什麼故事?」、「為什麼侯孝賢要選擇唐代背景拍攝?」
彭小妍認為,侯孝賢透過《刺客聶隱娘》,以現代眼光、臺灣觀點,重建了西元九世紀的大唐中國 (618-907)。
胡漢雜處、藩鎮割據
電影背景是中唐(766-835 年),乃安祿山之亂紛擾七年、於 736 年落幕之後,藩鎮割據的困局越演越烈。安祿山,是來自中亞的突厥裔粟特人,之前獲唐朝重用為將軍,繼而造反,後來唐朝招降安史餘部,封為藩鎮的節度使及經略使。
唐朝末年,河朔三鎮成為地方割據勢力,即盧龍、魏博、成德等三個藩鎮的合稱。中央政府難以控制,透過「和親」以維繫和平。
劇中的嘉誠公主為了政治聯姻,從長安遠嫁魏博,一個人來到陌生的異鄉。男主角乃魏博節度使田季安,時時挑戰中央威權。聶隱娘是他青梅竹馬的表妹,由嘉誠公主的孿生姊妹嘉信公主帶到深山,被訓練為殺手,奉師命回家刺殺田季安。
彭小妍說,侯孝賢要再現的大唐,是一個胡漢雜處的社會。胡漢交鋒,影響層面擴及政治、經濟、藝術、時尚,到人與人間的交流,「藩鎮問題就是種族問題」。故事是大時代的悲劇,交織為電影裡的美麗與哀愁。
「娘娘教我撫琴,說青鸞舞鏡,娘娘就是青鸞。從京師嫁到魏博,沒有同類……」在電影裡,嘉誠公主向隱娘講述青鸞舞鏡的故事。自公主遠赴魏博和親後,「一個人,沒有同類、孤獨撫琴」的形象,深深烙印在隱娘心裡,也反映了隱娘自己的處境。
生活於大唐種族交融的社會,天地愈遼闊,內心愈感孤獨。
唐代因為絲綢之路串連起中國與中亞,從中國長安一路通往義大利羅馬;商人、僧侶、軍隊、遣唐使、留學生來來往往;同時,中日韓早已成為密切的社群,反映出大唐的世界觀。
彭小妍指出,電影要講的是沒有所謂純粹的中國(就像沒有純粹的臺灣一樣),各地居民們來來去去,種族、族裔混雜,所謂純粹的中國人(或純粹的臺灣人) 根本不存在。「假如沒有唐代的絲路,哪裡會有現在的一帶一路?」電影談的就是與中亞的連結。
種族交融的大唐文化
為呈現種族交融的大唐文化,彭小妍說,侯導在乎每個細節,透過再三考證,從人物、音樂、服飾著手,打造唐代生活的各種日常。
例如片中角色安排也是胡漢雜陳,以紙偶作法、要謀害季安愛妾瑚姬的空空兒,是中亞胡人。劇情裡一場宮廷舞會,瑚姬穿著瘦身裙,跳起婀娜多姿的胡旋舞,舞步節奏快速、不斷旋轉,俐落的胡風箭袖上臂, 搭配唐代流行的寬袖袖擺,隨舞飄揚,華麗的服飾充滿胡漢混搭的時尚。
勇奪多個音效獎項肯定的《刺客聶隱娘》,全片沒有特別製作一首電影主題曲,僅致力打造故事裡的各種音效。「蟲鳴、鳥叫、古琴」,製作團隊想像唐代日常會聽到的聲音。甚至在片尾,隱娘追隨磨鏡少年遠走新羅,一路上不列顛風笛、塞內加爾鼓樂隊的樂音迴盪悠悠,充滿異國風情。就連配樂,也反映大唐與中亞間的密切交流,不使用常見的中國風音樂。
了解時代背景後,回過頭來思考,「電影到底在說什麼故事?」,「這是一部什麼樣的武俠片?」
受限於地心引力的寫實武俠
許多人抱著看武俠的期待前去,失望而歸,「這哪裡是武俠片,悶得要命!」大家有所不知的是,侯導曾自稱,《刺客聶隱娘》是他拍過的第一部通俗電影。美國《紐約時報》影評人達吉斯(Manohla Dargis)也把《聶》片與《瘋狂麥斯:憤怒道》並列,評為 2015 年度最佳通俗電影。
電影裡沒有飛簷走壁、飛天遁地的輕功,更沒有太多絢麗的打鬥。隱娘是一個飛不高的刺客,最高的極限,大概是跳到屋簷的高度,偷窺田季安的一舉一動。
彭小妍比喻,「這是一部受限於地心引力的寫實武俠」,沒有神奇絢爛的武功;再加上侯導電影裡少見的冗長獨白,「侯導的電影怎麼講那麽多話!?」都讓武俠迷和影迷跌破眼鏡。
「因為這是一部藝術電影也是通俗電影!」彭小妍舉例,電影裡有三場冗長獨白,正是通俗電影的拍攝手法。
例如片頭旁白,幫助讀者了解唐代藩鎮割據的時代背景;廷議上的辯論,交代魏博挑戰中央的矛盾與野心;隱娘母親獨白,告知隱娘嘉誠公主已逝世,生前始終堅定維持魏博與朝廷間的和平。隱娘年幼時,公主曾分賜給隱娘與季安一對玉玦,作為他們兩人的婚約信物,母親把玉玦交還給隱娘。
惋惜錯過嘉誠公主最後一面的隱娘,掩面無聲哭泣,她彷彿是另一隻青鸞,頓失同類。傷心的隱娘,就連哀傷也無法用聲音訴說,無聲似乎比哀傷更哀傷。
道具(玉玦、紙偶、面具等)的特寫,以及冗長的人物獨白,都是通俗電影的手法。
彭小妍剖析,另一方面,鏡頭也用純粹影像說故事,這就是侯導的「作者電影」特色。「這是他融合藝術電影和通俗電影的證明」。
刀下留情,讓一切「維持現狀」
對嘉誠公主充滿孺慕之情的隱娘,身為刺客卻應該斷其所愛。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
其實,隱娘是一個寂寞的女子。百般壓抑情緒,臉部從無表情,但她的無聲啜泣,彰顯了她的情感如此豐富。隱娘還是個有情義的俠客,不殺人的刺客,每每刀下留情。
彭小妍舉例,她奉命殺貪官,因小兒在旁,不忍殺之。她不殺季安,季安的妻子田元氏卻想除去之,戴著面具與隱娘交手。隱娘因憐惜田元氏兒女年幼,仍然不殺,黑衣身影悄然離去,徒留地上被削為兩半的面具。
另一場精采對決,隱娘因違抗師命不殺季安,與師父嘉信公主拜別之際,嘉信公主追出,兩人決鬥,師父的衣服已被隱娘割破,但她還是不殺。彭小妍說:
這不就是臺灣觀點嗎?不統不獨,維持現狀。
隱娘既不遵從師命為大唐的統一而殺人,也不支持季安脫離朝廷而獨立,選擇抽身而退,讓現狀持續演變。獨派人士質疑侯孝賢,為什麼電影選擇中國的唐代為背景?
彭小妍為侯導辯護:其實裡頭暗藏臺灣觀點,電影重建的大唐中國,面臨胡漢雜陳的種族問題、中日韓關係的牽一髮而動全身,到今天仍是無法抵擋的時代宿命,就如同臺灣的命運和處境。在電影裡,侯孝賢打造的大唐中國,如同是以「現代眼光、臺灣觀點」,找出臺灣與大唐中國的連結。
為了讓更多影迷及研究者更深入理解這部作品,彭小妍說,她與國內外十位學者合著《刺客聶隱娘:侯孝賢的大唐中國》一書,將於 2019 年 3 月前出版,提供國外學院任教電影的老師們一部完整的教學素材。
侯導期待觀眾能自己詮釋電影。熱愛這部電影的彭小妍,希望有更多人理解這部電影,穿越時空,重新看見聶隱娘的美麗與哀愁。
延伸閱讀
【完整演講影片】《刺客聶隱娘》:侯孝賢的大唐中國,講者:彭小妍
彭小妍的個人網頁
彭小妍。2015。〈從《刺客聶隱娘》重探作者論〉,「傳奇:《聶隱娘》」學術研討會,中研院文哲所,12 月 14-15 日。發表會議論文。
採訪編輯|郭姵君
美術編輯|林洵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