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振興經濟誰來主導、民主制度如何拯救?「印尼歐巴馬」帶領下的新印尼難題(下)
作者:戴維信
身份政治:保守伊斯蘭力量之下的印尼民主發展
佐科威治下,國家經濟發展路線出現分歧,但這種矛盾不如身份政治對立深刻尖銳。明顯例子之一,是 LGBT 社群更受抨擊與擠壓,國家對此視若無睹,社會亦不加以制止。另一方面,有關國家未來應當世俗化還是伊斯蘭化的問題,亦成為印尼社會與政治矛盾的根源。
佐科威出任總統之後首年,LGBT 社群所受的滋擾有增無減。警方對 LGBT 遊行示威者表現粗暴、穆斯林武裝份子驅散研討 LGBT 的公開會議與講座、社群媒體Facebook 與 Whatsapp 被迫刪除與 LGBT 有關的表情符號。
之後在 2016 年初,有伊斯蘭報章以頭版報導反 LGBT 新聞,印尼教育部長也公開表態禁止大學成立 LGBT 組織,此後社會對 LGBT 的敵意如泉湧。對此 LGBT 社群小心謹慎應對、不以挑釁作回應、沒有強調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必要,只繼續低調提出保守訴求。
在這種社會氛圍下,公民社會之中的 LGBT 社群盟友不免沈默。主流機構如伊斯蘭教士覺醒會甚至因為受壓而加入譴責 LGBT 社群。曾寂寂無名的印尼精神醫學學會(Indonesian Psychiatrists Association)亦發表聲明,指同性戀屬精神疾病一種。
面對 LGBT 議題,印尼中央政府不是沈默(佐科威亦然),就是表態歧視 LGBT 社群。印尼國防部長聲稱,LGBT 運動是「外國勢力」策動的「代理人戰爭」的一部份,目的是為「進佔印尼」。有地方議會參照具有伊斯蘭教法色彩的區域法律先例,通過新法,將同性戀定義為「不道德」行為。基督徒與印度教教徒也有加入反 LGBT 行列。
在 2017 年一整年,印尼警方於亞齊、雅加達與其他地方圍捕男同性戀者。有保守組織聯盟向印尼憲法法院請願,要求禁止婚外性行為,這意味同性戀行為可被視為刑事罪行。儘管在 2017 年年底,印尼憲法法院得到政黨支持、勉強拒絕接受請願,但可以預見,印尼未來的刑法修改,或有一天會按保守伊斯蘭組織的意願進行。
蘇哈托下台之後,為掩飾國家過去以反共之名進行的各種暴力行為,舊有權力精英與激進伊斯蘭信徒曾嘗試煽動社會反共情緒,但不成功,於是改而將焦點放在 LGBT 社群、為他們扣上「妖怪」標籤,進而令公眾認為,LGBT 社群是比親共份子、猶太人、印尼華人更應受憎恨的國家「頭號敵人」。從屬於少數的宗教族群(如基督徒、阿赫邁底亞信徒、什葉派信徒)、印尼華人從政者鍾萬學乃至 LGBT 社群的遭遇角度看,印尼社會自由的發展前景,並不令人感到樂觀。有關印尼伊斯蘭教與民主政治相容的理論,愈來愈難以自圓其說。
國際社會曾關注印尼 LGBT 社群愈趨惡劣的處境,但最後被激烈的雅加達省長選舉分散了注意力。有人將這場選戰稱為「國家靈魂之戰」。在 2016 年年底,普羅博沃的「紅白聯盟」與佐科威印尼民主鬥爭黨陣營之間的保守伊斯蘭主義攻防戰,時刻牽動著首都每位民眾的情緒。
選戰的背景,是在 2014 年佐科威成為總統後,雅加達華人副省長鍾萬學接任省長之職。鍾萬學是華人基督徒,來自蘇門答臘東岸東勿里洞(East Belitung)。2016 年 9 月,內容力圖顯示鍾萬學扭曲《可蘭經》經文意義、貶低伊斯蘭信仰的影片被廣為流傳,鍾萬學的省長競選活動隨之而大受影響。2016 年 11 月,包括「伊斯蘭捍衛者陣線」與「伊斯蘭解放黨」在內的激進伊斯蘭聯盟在雅加達策動大型反鍾萬學示威。示威原本和平進行,但最後卻演變成為自 1998 年 5 月以來最為嚴重的暴力洗劫 (據報並無印尼華人被殺)。為平息眾怒,鍾萬學被控褻瀆宗教。
直到 2016 年 12 月 2 日,雅加達中部爆發更大型示威,參與人數達七十多萬人。外界相信,除普羅博沃之外,前總統尤多約諾也是示威活動背後的金主,原因是尤多約諾想幫助也有參與雅加達省長選舉的兒子。但事與願違,在省長選舉首輪投票,尤多約諾兒子已是得票最少的候選人。
隨後鍾萬學的族裔與宗教背景成了法院審訊重點。縱然鍾萬學在省長選舉首輪投票之中得票最多,但持續不斷的政治抹黑攻勢令他無法取得過半選票、需要進入第二輪選舉並最終敗選。巴斯威丹(Anies Baswedan)是這場雅加達省長選舉的勝出者,他曾為佐科威政府內的部長。巴斯威丹能夠勝出,多少說明政治投機回報可觀。巴斯威丹曾以支持多元主義形象示人,但在省長選舉,他一改立場、慫恿民眾反鍾萬學。巴斯威丹勝選,也有利於普羅博沃與盟友的地方乃至總統選舉選情。
鍾萬學的遭遇,對我們了解民主化時期印尼華人地位何啟示?偏見與種族主義固然是令鍾萬學落敗的成因,但我們也不應忘記,在民主化時期,印尼華人地位確已被提高。於國會之內,乃至在華人人口較為密集的北蘇門答臘、廖內群島、西加里曼丹等省市的地方議會之中,華人代議士處處可見。更何況,2016 年年底的騷動終究沒有演變成為族群流血暴動,換轉是在蘇哈托時代,情況應會大不相同。
不過,鍾萬學事件說明,經濟上處於強勢、政治上相對處於邊緣的印尼華人一旦接近國家權力核心,仍然會引起反撲。說到底,印尼要徹底清除社會內的反華意識,不能只靠寄望鍾萬學勝選。鍾萬學的遭遇多少意味,後蘇哈托時代對印尼華人相對寬容的蜜月期已過,反華情緒與論述重新浮面。
省長選舉引發的族群與宗教矛盾,關乎國家意識形態發展路徑的未來走向。此刻的印尼已處於十字路口,民眾需要思考國家應否擁抱多元,怎樣才算是真正的「印尼人」。某程度上,後蘇哈托時代的印尼歷經這種國家身份意識危機,正是外島政治逐漸登上國家舞台的背景。我們可不要忘記,鍾萬學事件成為國家政治大事,也只源於一場地方選舉。在此之前,保守伊斯蘭與世俗主義支持者的身份政治角力將會是印尼政治的「新常態」。事實上,保守伊斯蘭力量已然壯大,資金更充裕、組織更嚴密、政治網絡更廣泛、催票能力更強。仍有懸念的,是保守伊斯蘭力量在未來能否保持團結。從歷史經驗看,特別是在選舉之時,保守伊斯蘭力量往往易於分裂。
佐科威總統是世俗主義支持者,他的陣營嘗試建立新一種意識形態論述以抗衡保守伊斯蘭力量。佐科威政府所用的方法,是重新加強宣傳建國五項原則──潘查希拉(Pancasila)。在「新秩序」時代,潘查希拉曾被隨意解讀及應用,其內涵已多少被淘空。亦因此,佐科威政府需要任命梅加瓦蒂領導研究小組,為潘查希拉賦予新意義。在宗教紛爭(包括穆斯林與基督徒之間的矛盾)分散國人注意力之前,以世俗意識形態定義印尼國民身份意識是值得鼓勵的事。說到底,於民主化時代,印尼國民仍在摸索新的國家身份認同。
但是,潘查希拉重新被重視也附帶陰暗面──「新秩序」時代的威權手段有隨之重臨之勢。例如,佐科威政府禁制印尼伊斯蘭解放黨(HTI), 理由是這個政黨領導反鍾萬學示威、有違潘查希拉原則。政府以新的控制社會組織法律執行禁制令。伊斯蘭捍衛者陣線(FPI)亦成為佐科威政府目標。在民主化時期,這個組織一直抨擊西方自由思想與政治對手。組織領袖謝哈布(Rizieq Shihab)因擔心被捕而流亡國外。佐科威也有利用叛國罪對付政治對手。退休將領、梅加瓦蒂之妹等人都因參與雅加達示威而被當局以顛覆罪名拘捕。
佐科威時代威權陰霾徘徊,多少與佐科威和軍方之間若即若離的關係有關。佐科威總統連任需要得到軍方支持,亦因此,他在政府重要位置安放忠誠的軍方人士。但佐科威對軍方的影響力不及尤多約諾。軍方有部份人擔心,佐科威私下立場親左翼。
事實上,軍方對國內仍處邊緣的左翼運動態度愈趨強硬,他們既曾強迫主辦方取消回顧國家於 1965-1966 年大屠殺軍方角色的研討會,亦曾阻止社會和解行動之進行。無論如何,佐科威仍然在選舉前後持續向軍方示好。他強調國家糧食供應自足之必要,不無為軍方維持社會影響力製造政治空間的用意。
印尼是現今世界第一大小麥進口國,進口食米佔本土需求(包括國內消費與公共儲備需要)總量約 1-5%。印尼民眾多少都視之為國家依賴外力、農業發展衰敗的象徵。佐科威乘勢強調本土糧食增產之必要,這對軍方有利,原因是軍方能以協助開墾新田、動員耕作、增加農產為由,透過區域指揮系統在全國擴大影響力。軍方與佐科威如此維持良好關係,有助佐科威爭取基層選民支持、為佐科威的 2019 年總統競選增添優勢。
總括而言, 佐科威深信, 他的政治對手在危害印尼民主進程。他因此認定,這些政治對手的行動必須受限。他的出發點大概正確。問題是,在威權歷史深厚的國度以威權手段「拯救民主」,結果難料。
本文摘自季風帶出版之《印尼模式》
作者深入淺出分析印尼作為全球第四大國、全球第三大民主國,其國家民主化二十年龐雜政治實驗的成敗得失。要理解 2019 年大選後,印尼政治與經濟發展、外交政策、區域影響的走向,《印尼模式》是絕對不容錯過的民主化時代印尼國情入門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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