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紀昭君(文字工作者) 時下青少年女流行的反烏托邦與逃殺小說,常以智力超群且具領袖氣質的男女主角,於反威權專制的顛覆中,包裹以娛樂性質濃厚的愛情、神話、科幻與遊戲等,化解逃出生天過程裡,暴力橫陳的血腥敘事。讀來不僅節奏輕快,遠征過後,更有種「回首當時已惘然」的暢快感。然而死生僅在一瞬之間的生存遊戲,其中的顛撲難行,往往卻是青少年女團體勢力的開闔與霸凌的恐怖。 在此以蘇珊.柯林斯(Suzanne Collins )《飢餓遊戲三部曲》(The Hunger Games Trilogy)、詹姆士.達許納(James Dashner)《移動迷宮三部曲》(The Maze Runner Trilogy)、皮爾斯.布朗(Pierce Brown)《紅星革命首部曲:崛起》(Red Rising)、休豪伊(Hugh Howey)《異星記》(Half Way Home)、歐森.史考特.卡德(Orson Scott Card)《戰爭遊戲》(Ender’s Game)與《戰爭遊戲外傳:安德闇影》(Ender’s Shadow)為例。 《飢餓遊戲三部曲》描摹位處北美洲廢墟大陸的「施惠國」,國土境內至高無上的富庶都城,環繞以十二行政區,由中每年圈選出12-18歲的少年少女各一對「貢品」,參與「飢餓遊戲」,由電視實境秀播送、活生生上演血腥暴力的殺戮逃生。以此懲戒十二區當年的(起義)叛變,並做為專權威嚇手段及都城娛樂一環。 然而充滿堅韌意志與求生野性的女主角,卻打破了「弱弱相殘」框架的唯一可能,轉而領導眾人起義推倒專制,故而從《飢餓遊戲》(The Hunger Games)、《星火燎原》(Catching Fire),而至《自由幻夢》(Mockingjay)三部曲,其實便是反抗不公不義的戰鬥史話。 而《移動迷宮三部曲》則由電梯鐵籠被送至「石牆環繞於外、日落後有嗜血怪獸出沒綠色迷宮」的11-17歲少年群體為主。團隊中是故發展出各司其職制度(供給與探查等),但在男主角摸索職向、屢屢打破「常規」而遭非議的過程,身攜神秘紙條的唯一少女降臨,加上不再關閉的石牆,迫使安全堪虞的他們,一步步踏出被囿限的各種禁忌。趨向真相才知,「迷宮幽地」裡的少年群體乃閃焰滅絕危機過後的「特殊存活體」,立基於「全人類福祉」、被挑選出的「智人」們只得憑藉所能,扭轉被視作實驗白老鼠的悲慘命運。 皮爾斯.布朗《紅星革命首部曲:崛起》,則以「地球資源耗盡被捨棄,人類轉往各大行星改造殖民」,人類社會由最大勢力統理會執掌顏色辨別階級標記制,用以各司其職—階層由下而上為紅勞、綠技師、粉紅妓,黃醫、灰尉與最上層之金督,階級嚴明,不得相互逾越。火星上循規蹈矩、長期忍受礦坑終無天日危險工作的紅勞戴洛,只求一家溫飽,但屬激進革命派妻子受吊而死後,他為取屍身而被判絞殺。 而後大難不死被反抗軍組織「艾銳斯之子」營救並進行階級改造,從中才明瞭過往「灌輸要為後代子孫與火星改造犧牲奉獻」的生活,不過是階級資本家哄騙並壓榨勞力的騙局,於是以改造之身滲入統領階級的他,決意從內部開始瓦解這不平等的世界。全文集結《飢餓遊戲》野蠻殺戮遊戲設定、J.K羅琳(J. K. Rowling)《哈利波特》(Harry Potter )學院爭鬥、科幻火星感與希臘神話傳說等大成,精彩萬分。 提及外星殖民逃生,則尚有休豪伊溫柔美麗的《異星記》。地球為開發殖民地版圖而將囊胚(受精卵)送上陌生星球,若電腦判定適宜居住,便啟動程序供給養分,並灌輸以各式學科,如心理學、地質學等專業知識,而後由此一逐步培養出小型「社會階級」各司其職來接管星球。此舉免去運送「成人群體」至外星的繁雜耗費,在判定不適宜人類所居時,還可直接啟動「核彈」,進行「流產」,將太空船炸得片甲不留,亦不須顧慮道德問題。本書主角在15年的培育後,卻因電腦判定轉變而進行「流產」。五百多位倖存逃生的59位少年少女,赤裸而困惑地醒來,面對陌生星球上的層層危機,與電腦開發利益為先、罔顧人命的思維,他們只好努力逃出生天[1]。 上述四書高度類同的反映出許多反烏托邦小說設定:開頭大抵便是一場大屠殺災難或專制壓迫不合理的階級分層,深陷水深火熱具反抗意識與領導氣質的主角們號召群眾揭竿起義(其實太陽花學運的熱潮本質上便是這種反烏托邦正義的實現)。 然而,固有僵化的體制與勢力絕不可能瞬間清除,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於是在逃亡與革命的過程中,主角外須抵抗專制掌權者的壓迫與惡劣環境的步步驚心,內需對付形成自我小圈圈過程裡產生的矛盾衝突與悲歡離合等(這部份也常成為逃殺小說的描寫內容)。即便最後推翻專制不道德霸權、克服環境限制成長,也尚有「執政領導」與統合人心問題需擔當[2]。 不過不管劇情如何變化繁複,本質上直指的都是團體的形成、對立與維持的過程,主角群便是這權力遞嬗爭奪中的重要人物;相對的其中當然也隱含個人傑出者的被孤立與敵視,如歐森.史考特.卡德《戰爭遊戲》、《戰爭遊戲外傳:安德闇影》。 時間線平行卻一體兩面的《戰爭遊戲》與《安德闇影》,皆以外星蟲族虎視眈眈的危急存亡之秋,天才兒童受召入軍事戰鬥學校的際遇過程為重心。前者以純真美善又智力超卓的安德.威金,入主戰鬥學校,於「外空無重力戰鬥室」裡演練模擬對抗蟲族的各式戰略,稚幼之齡卻背負國家存亡責任,於密閉且密集的戰鬥裡,屢屢體驗叢林殘酷的生存法則。其受矚與備受期待的「輝煌戰績」,被刻意引發同儕嫉恨、排擠、孤立與霸凌,阻撓了他任何享有親情、友情與童年的機會,最終又因成人的勢力爭奪,畢生不得回轉地球、終生流浪在外,人生記憶僅餘下戰爭遊戲裡一次次勝利血腥滿手、殺人武器濫用的不堪。 後者則以外星蟲族肆虐,資源貧瘠地球上的流浪孤兒小豆為主體,先於飢餓街頭邊緣殊死求生,練就對人性醜惡的過人觀察與決策,搭配他身世成謎的卓越智力,受召入國際艦隊,因個人特質而被譽為「安德第二」,並同時遭受同安德一般、遭孤立排擠的各種待遇。教師監視與野心、安德舉手投足,及追索他原有身世的各項蛛絲馬跡,都直指闇黑權謀的擺佈命運。 上述二書將團體霸凌其勢力間的開合拉扯、嚴酷生存體制逼迫下的逃殺寓言,直指升學考試與成人的專權的宰制,從未成年至成年,小團體開合至各龐大勢力的角逐鬥爭、利益糾葛下的權力更迭,戰鬥學校/街頭人性醜陋混雜真善美的矛盾辛酸與罪惡,以及特別被賦予「拯救國家存亡的菁英領導」,人生僅餘目的性工具使用,其他內心情感則遭受霸凌孤立的孤單寂寞,寫實如繪呈顯人性善惡叢林的權力變化。 被困於禁閉學校裡的安德與小豆,為一次次的模擬戰爭準備,正如教育體系的填鴨與分數取向,使得資優兒童困於永無止盡的考試裡來評斷自己與整體世界的生死存亡。沒有個人生活的享受與愉悅、無父母馳援、受師長為個人私利操弄,完全工具性使用的存在,卻又因表現而在同儕間備受霸凌,最終同安德一般,淪落到地球連唯一的立身之地也無的窘境──高教崩壞,極致的窄門與剝削,最後只得出走流浪。然後發現自己一路走來血腥滿手的生命歷程毫無意義可言,堪比笑話的荒謬[3]。 為迫出兒童所有潛能使其專注「拯救地球」,故而遭受特意孤立而被排擠的設定,等同現實成人逼使孩童「課業限定」、禁制交友與娛樂的行為,且所謂的叢林逃生大作戰或關於求生,不過是隱喻制度與同儕間的壓迫凌虐。如威廉.高汀(William Golding)《蒼蠅王》(Lord of Flies)滿載兒童卻墜機落入無成人控管的孤島,彼此廝殺角力與分裂,便是同儕競爭的縮影。相似者尚有高見廣春《大逃殺》,設定選出的犧牲品(特定班級),是社會權力者,搖擺不定又出爾反爾,迫使範本對象落入無所適從,還必得與同儕相互廝殺的魔幻寓言。 回顧十二年國教(面對掌權者訂立制度獎懲的無能為力),考試成績的同儕競爭、領導與被孤立(團體的形成、維持與霸凌),《飢餓遊戲》與《紅星革命》等這些看似娛樂意涵遠大於諷刺性的小說,卻正是青少年面對極權不合理,同儕逼迫壓力又尋不到出口的隱喻象徵。 反烏托邦青少年小說除娛樂性質外,抗拒專制鎮壓,並面臨霸凌或團體勢力變化各種進程的描摹,不啻是以幻想包裝,實乃為青少年發聲求救的訊號,心有戚戚而無怪乎穩坐青少年受歡迎題材的寶座。 逃殺過程正是他們內心窒礙難行的困頓與希望克服困難的心路旅程,箇中殘酷掙扎總被大人們所忽視,如《蒼蠅王》結尾,危在旦夕生命命懸一線的主角,好不容易等到大人出現,以為將是生機或正義的現身,然而令人失望的是,卻是鄙夷而毫無同理的說法:「我以為英國的孩子會不一樣」。無視孩子艱苦求生境況,反以道德社會眼光審視他們的所作所為。 註解 [1] 休豪伊厲害處便是將這簡易輕快的故事,講得涵韻無窮。讀《異星記》,讀者能感受宛若處於新伊甸園的青少年女,由「赤裸無知不知禮」逐步進展到社會分工、知禮含羞狀態,情節推進也顯示了人類雛形社會的形成(分工、維生與神學的啟蒙意義等),從一人到眾人彼此合作,成就文明的起源。這異於許多反烏托邦小說,立基成熟文明,但僅是派系爭鬥奪權的寫法。 最特別的是主角設定,異於一般反烏托邦青少年小說為目標讀者之故,總以反烏托邦為皮,多重愛戀為骨(一繞二或一繞多永不吃虧的賀爾蒙澎湃擴散法),主角是名溫柔博愛的同性戀,但讀來卻只覺得清新可喜,甚且喜歡主角總為人著想的努力。正如村上春樹公開表明支持同性戀者的宣言,作品中亦有細膩體貼的同性戀人物,如《1Q84》的Tamaru。而非在許多超自然羅曼史或反烏托邦小說中,他們只是具備超讚審美觀念、服裝設計牛人的小跑龍套與綠葉兒。(如《永恆一族》與《飢餓遊戲》)。 [2] 反烏托邦青少年小說這種以青少年女為主角,設立在一個相對獨裁強權的壓迫管制,他們起而抗爭,用自己的智慧、能力與毅力,去反抗「罔顧他們死活」、「只以權威者利益為優先」、「高高在上任意欺凌專制」的霸凌現場,這種本該是凸顯荒謬、娛樂效果居多的幻想情節,如今卻於日常生活反課綱的運動裡完全「落實」,實在諷刺。 其實台灣歷史政治執政黨的更迭而至太陽花學運,正與反烏托邦小說情節若合符節。政治壓迫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成人版的團體霸凌。若能將台灣歷史融合此類型小說,或可擺脫台灣以嚴肅寫實文學撰寫歷史相關小說的窠臼,而能開創兼具歷史性與娛樂性的好看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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