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馬丁.西克史密斯 Martin Sixsmith 在涅瓦河流經聖彼得堡市中心的地段,有一艘裝甲巡洋艦永久停泊在河畔。如今觀光客群集在甲板上,還有新婚夫妻站在艦旁拍攝婚紗照。當我參觀裝設橡木牆板的艙房和輪機室時,一個俄羅斯流行樂團正在船尾甲板大聲地演奏。 這艘「阿芙羅拉號」巡洋艦於一九○○年下水,五年後經歷了對馬海戰的敗績。它之所以躲過了報廢的命運,是因為它發射艦砲,引發布了爾什維克革命。 十月二十五日晚上,「阿芙羅拉號」的水兵用船上的六吋口徑大砲發了一連串的空包彈。波羅的海艦隊因其革命激情而惡名遠揚,從港區傳來的砲聲於是把躲藏在冬宮內的臨時政府部長們給嚇壞了。按照後來被布爾什維克廣為傳播的故事,「阿芙羅拉號」的砲聲是一個事先安排好的信號,以觸發群眾起義奪權,在整個彼得格勒市區進行激戰。 愛森斯坦的《十月》如此寫實地描繪突襲冬宮的場景,並且動用了成千上萬名臨時演員,以致他的黑白連續鏡頭往往被誤認為是真正的新聞紀錄片。昔日沙皇起居之處是舊政權最神聖的象徵,宛如法國大革命時期巴黎的「巴士底獄」般地受到憎恨,因此我們不難理解,為什麼布爾什維克的宣傳想要讓它被攻陷時充滿戲劇性、激情與血腥。 但真正的情況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冬宮幾乎沒有設防:除了一批由十幾歲的軍校學生和一批女兵組成的雜牌部隊之外,所有的軍隊皆已被抽調一空,或者叛逃到革命者那邊了。人們逕自晃蕩進去,迷失在無數個被遺棄的房間之中,並且在沙皇的酒窖裡大喝起來。 約翰.里德也在那裡: 冬宮正門兩旁的便門都敞開著,裡面傾瀉出燈光。從那座巍峨的建築物裡,聽不到一點輕微的聲音。 我們夾在那狂濤怒潮般的人群裡,湧進了右首的入口。這入口通向一個巨大而空蕩蕩的拱形房間,那是冬宮東廂的地下室……房間裡擺著許多裝東西的大箱子,那些赤衛隊和士兵們猛然撲過去,用槍托把那些大箱子打開,從裡面拿出地毯、窗簾、麻紗、瓷盤、玻璃器皿之類的東西。其中有一個人肩上扛著一架銅製的自鳴鐘,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另外有一個人找到一支鴕鳥的羽毛,把它插在自己的帽子上。 搶劫剛剛開始,就聽到有人大聲喊道:「同志們!不要動任何東西!不要拿任何東西!這是人民的財產!」…… 在這當兒,我們沒有遇到什麼阻礙就走進了冬宮。還有許許多多的人湧進湧出,在這宏偉的建築物裡搜查那些剛剛被發現的房間,看有沒有士官生躲藏在裡面,然而實際上那裡面並沒有什麼士官生…… 最後,我們鑽進一間塗著金色和孔雀石色、掛著深紅色錦緞帷幔的房間,這就是那些臨時政府的部長們曾經日夜開會的地點;也就是在這裡,他們被宮廷僕役向赤衛隊告發了。那個鋪著綠色呢絨的長桌子,還絲毫未動地保留著他們被逮捕時的情況。 在每一個空座位前面都擺著鋼筆、墨水和紙;紙上面胡亂地寫著一些行動計畫、宣言和文告的草稿,然而都只有開頭幾句。那些草稿絕大部分都被塗抹掉了,因為執筆者自己也逐漸明白那些計畫是完全不能實現的。紙頭空白的地方有一些隨興畫出的幾何形圖案,那是執筆者心猿意馬地坐在那裡聽一個部長接著一個部長提出一些虛妄的計畫時信手亂畫的。我撿起一張這樣亂塗亂畫的紙頭,那是(副總理)柯諾瓦洛夫的手跡,上面寫道:「臨時政府呼籲一切階級都來擁護臨時政府……」 克倫斯基已經跑了,他答應會帶著新的部隊回來敉平革命。結果他卻逃之夭夭,終其一生流亡巴黎和紐約,留下他的部長們在冬宮裡等著被逮捕。他們被圍困在皇家早餐室,被不識字的革命分子逼迫寫下自己的逮捕令,然後沒有做出任何真正的抵抗就被押赴監獄。 事實上,在聖彼得堡的任何地點都沒有出現什麼英雄事蹟或流血事件。布爾什維克有關群眾奪取冬宮時遭遇激烈抵抗的故事,根本就是神話。愛森斯坦在拍攝那部電影時對冬宮造成的損壞,甚至比突襲事件本身還要來得更多。 最初的兩場俄羅斯革命──一九○五年以及一九一七年二月的革命──都真正源自民間,廣泛得到人民支持;「十月革命」卻與之相反,在很大程度上只不過是一場宮廷政變和一場政治騷亂。在彼得格勒──更別說是在俄羅斯的其餘部分了──大多數百姓幾乎都不曉得革命已經發生。那場政變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即告結束,總共只有兩個人被登記死亡。遠遠少於二月革命、七月事變,或者一九○五年的革命。 當天晚上,列寧在「全俄工兵代表蘇維埃」的大會現身──地點是在斯莫爾尼宮,一座位於市中心邊緣的昔日貴族女子學院。他已經流亡了那麼多年,所以沒有多少位代表認得他的長相,但他們都知道他的名聲。亞歷山德拉.柯倫泰,布爾什維克領導階層當中最有權勢的女性,以「聖徒行傳」所使用的虔敬口吻描述列寧露面時的情景,此種表達方式很快便成為談論那位偉大領袖時的典型作風: 列寧就站在會議大廳的門口。 室內迴盪著一陣竊竊私語:「列寧!」 代表們熱烈萬分的掌聲使得他久久無法開口致詞。然後列寧發表一篇不同凡響且強而有力的演說,名副其實地振奮了蘇維埃代表們的意志…… 列寧那篇「名副其實地振奮了」蘇維埃代表們的演說既是勝利宣言,同時也做出承諾要快速採取行動來滿足人民的要求: 同志們!布爾什維克始終認為必要的工農革命,已經成功了。……這個革命的意義首先在於我們將擁有一個蘇維埃政府,一個絕無資產階級參加的我們自己的政權機關。……我們當前的任務之一,就是必須立刻結束戰爭。 可是大家都很清楚,要結束同現在的資本主義制度密切聯繫著的這場戰爭,就必須打倒資本本身。……我們只要頒布一項廢除地主所有制的法令,就可以贏得農民的信任。農民會懂得,只有同工人結成聯盟,他們才能得救。我們要對生產實行真正的工人監督。 ……我們擁有群眾組織的力量,它定能戰勝一切,並把無產階級引向世界革命。在俄國,我們現在應該著手建設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國家。 全世界社會主義革命萬歲! 在類似柯倫泰那樣的蘇聯官方版描述中,列寧被刻畫得既充滿自信又堅毅不拔,正指揮若定地從斯莫爾尼宮內的布爾什維克總部領導革命。他已開始脫胎換骨,成為日後史學著作當中那個永不犯錯的天才。 然而西方的現場目擊者卻講出了一個大不相同的故事──當時根本就沒有人出面為十月的那些混亂事件負責,而且列寧自己從來都不確定一切將會如何收場。摩根.菲利普斯.普萊斯,一位替《曼徹斯特衛報》撰寫報導的英國記者,曾經在布爾什維克政變結束之後,為BBC口頭錄下了他對那些日子的回憶: 那裡當然緊張得不得了。自從列寧躲藏起來之後,他是第一次在此露面。我相信他已經把八字鬍刮掉。但我再也記不得了:要不他已經把鬍子剃光,否則就是重新長出了鬍子,反正他看起來很不一樣。 他發表了一篇演說,讓我相當吃驚的是,他在演說時並沒有展現出很大的熱情。他採取這個奪權行動之後,必須面對來自黨內的反對派,而且我覺得他似乎對自己有一點沒把握。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傳來消息,表示那些軍團已經包圍冬宮並拘捕臨時政府,克倫斯基則在變裝之後乘坐汽車逃跑。接著當然出現了極大的熱情,感覺事情正在取得進展…… 列寧在第二天向「全俄羅斯蘇維埃代表大會」發表演說時,孟什維克與右派社會革命黨群起而攻之。他們抱怨說,布爾什維克強行阻擋反對派的代表──特別是在大城市之外的鄉間地區──藉此篡奪各級蘇維埃的控制權。列寧則利用他的黨新近獲得的優勢,成立了一個完全被布爾什維克把持的內閣,而那個所謂的「蘇維埃人民委員會」(Sovnarkom),其實是一個未經民選的政府。 孟什維克指控布爾什維克黨人非法奪取政權,紛紛離席以示抗議。當他們走開的時候,托洛茨基咆哮地說出了那段有名的話:「你們是些可憐蟲,你們已經徹底破產,你們的角色已經演完了。去你們現在該去的地方,滾進歷史的垃圾堆吧!」 孟什維克的擔憂很有道理。 大多數革命支持者多半以為,列寧的「一切權力歸蘇維埃」這句口號,意味著藉由某種形式的社會主義聯盟來組成政府;凡是願意給他們「和平、土地和工人掌權」的革命派系都將包括在內。 然而布爾什維克已開始緊緊抓住各級蘇維埃的領導權,一點也不打算鬆手。 「蘇維埃人民委員會」最先採取的行動之一,就是創建一個新的秘密警察組織,並取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名稱「全俄肅清反革命和怠工非常委員會」(「全俄肅反委員會」)──很快地這個委員會就以其俄語的兩個開頭字母「契卡」(Cheka)為人所知。 秘密警察奉命追捕與囚禁布爾什維克的對手,其中也包括他們自己昔日在社會革命黨和孟什維克的盟友。壓制政治多元化的行動於焉展開。不過列寧的政府也推行了一些真正受歡迎的措施,諸如頒布《和平法案》,以及有關把土地交給農民的《土地法案》。該政府將銀行國有化、沒收教會財產,並且把工廠交給工人。布爾什維克同時用棍子和紅蘿蔔來鞏固他們對權力的壟斷,而且這種情況將持續七十年之久。 一九一七年發生的事件,長久以來一直被看成俄國歷史上的轉捩點。 就某種意義來說,的確如此──「二月革命」結束了沙皇統治,「十月革命」則開創了無產階級社會主義的紀元。不過我認為真正能夠帶來改變的機會,是在那兩次革命之間的短暫階段。列寧自己便曾經帶著一絲嘲諷,將二月至十月之間的俄羅斯稱作「世界上最自由的國家」。臨時政府致力於引進自由的議會民主政體、尊重法治的精神,以及對個人公民權利的保障:這些在俄國都是鮮為人知的東西。 列寧卻對那種「資產階級的」自由嗤之以鼻。 他喜歡表示,布爾什維克「不迷信」民主。無產階級專政應該由一小群革命家強加於社會,因為他們比無產階級本身更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民主則除了有助於促進社會的社會主義轉型之外,根本不具備任何內在價值。按照馬克西姆.高爾基的講法,列寧對一般人民抱持著「老爺式的無情態度」,對他們的生命「絲毫不存顧惜之心」。英國戰地記者摩根.菲利普斯.普萊斯也報導說,列寧計畫在俄羅斯推行的新獨裁統治,甚至讓羅莎.盧森堡等革命領袖感到震驚: 她不喜歡俄羅斯共產黨(布爾什維克)壟斷了蘇維埃的全部權力,並且驅除一切持反對意見者的做法。她擔心的是,列寧的政策不會帶來她所贊同的工人階級對資產階級專政,反而帶來共產黨對工人階級的專政。 從更廣泛的意義來看,一九一七年就不怎麼算是一個轉捩點了。俄羅斯的千年獨裁歷史將會繼續下去,只不過換了個名稱而已。 偉大的蘇聯作家瓦西里.格羅斯曼在史達林死後不久寫道,俄國曾經有過兩次獲得自由的短暫機會──一八六一年的解放農奴,以及一九一七年的「資產階級」革命。然而二者都慘遭踐踏。格羅斯曼人生末期的小說《一切都在流動》(1964),將「十月革命」判定為另外一個「命運交關的時刻」,而俄羅斯就在此際再度走了回頭路: 幾十種或者幾百種……學說、主義和方案,宛如求婚者般地找上了剛剛掙脫沙皇鎖鏈的年輕露西亞。當他們從她面前列隊通過時,鼓吹進步的人們含情脈脈地凝視她的臉龐。 ……看不見的絲縷,將這些人與西方議會政治和君主立憲的理念連接起來。……可是那個奴隸女孩的目光──那個偉大的奴隸女孩尋覓、懷疑、打量的目光──卻停留在列寧身上!那就是她所選擇的人…… 一九一七年二月,自由的道路已經為俄羅斯敞開,然而俄羅斯選擇了列寧。……支持俄羅斯獲得自由的人們所展開的辯論已告終結。俄羅斯所承受的奴役再一次證明是無法掙脫的…… 一九一七年的弔詭讓人感到可怕,因為爭取自由與自治的俄羅斯人民,將把自己交付給一個更新、更壓迫的專制獨裁政體。 作者簡介 馬丁.西克史密斯(Martin Sixsmith) 1954年出生於英國柴郡(Cheshire),曾在牛津大學、哈佛大學、巴黎索邦大學,以及列寧格勒大學就讀。西克史密斯在1980至1997年間,相繼擔任英國廣播公司(BBC)駐莫斯科、華盛頓、布魯塞爾和華沙的特派員;1997至2002年間先後在英國工黨政府擔任通訊處長和新聞秘書;目前的身分則是作家、廣播電視節目主持人和新聞記者。著有《莫斯科政變:蘇維埃體制的末路》、《自旋》和《我聽見列寧在笑》兩部政治小說,《利特維年科檔案》和《普京的石油》等政治論述,以及報導文學作品《遲來的守護者》(麥田)。 本文摘自左岸文化出版《俄羅斯一千年》第二十一章 十月革命根本就是神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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