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苑舉正(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 上集:苦命天才的前半生:論盧梭(一) 四、兩篇論文的起源 1749年到1754年這五年,是盧梭在非常偶然的情況下,寫出〈論科學與藝術〉以及〈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這兩篇論文的時間。 從1749年7月,盧梭走路前往范錫恩堡,探視在那兒坐牢的「百科全書派」主要人物狄德羅。在炎熱的夏天,盧梭無意間看到《法國信使》徵文比賽的題目,「科學與藝術的重建是否有助於風俗的淨化」。從那一剎那開始,音樂家盧梭生平所遭受的一切不公平的待遇,均湧上心頭,促使他日後的文思泉湧,走上一條不歸路,成為政治哲學家盧梭。 轉變的關鍵,在於盧梭寫〈論科學與藝術〉時,他選擇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否定命題」:「科學與藝術無助於風俗的淨化」。 這一個等同於否定18世紀「啟蒙時代」的答案,卻獲得所有評審一致青睞,將頭獎頒發給這一位日內瓦人;二獎頒給了另一位提出否定答案的作者。這個獎項,對於盧梭具有極大的鼓勵作用,讓他一生皆以「與眾不同」肯定了自己。當然,這些不同的遭遇,促使了盧梭將長期的情緒,轉換成為對道德政治的反省上。 從1750年盧梭以〈論科學與藝術〉贏得第戎學院論文獎以來,到1755年,他出版第二篇論文〈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五年內,盧梭先以「批判社會」的方式,然後以「歷史溯源」的方式,對於人類自詡的文明成就,提出最深沉的否定。 「兩篇論文」的題目都來自第戎學院,但是盧梭在回答時,將題目所隱含的意義都改了。「第一篇論文」的題目是,「科學與藝術的重建,是否有助於道德習性的淨化?」盧梭在劇本《自戀》的〈序言〉中卻表示,如果依照題目作答,那麼只有一句話,就是「沒有幫助」。但是,這個題目卻隱含一個更值得探討的問題:「對於我們的道德習性,追求科學將會出現什麼必然的影響?」 同時,盧梭也刻意忽略「重建」二字。原先題目設計的目的,在於歌頌法國國王在歷經中世紀「黑暗時代」之後,提倡科學與藝術的豐功偉業。但是,盧梭不但無視於當代國王的政績,反而在「第一篇論文」中,大肆讚揚希臘羅馬時期的國王。不但如此,盧梭還將問題的焦點,從18世紀追求科學知識的「啟蒙」背景,帶回古典時代,重新開啟有關「科學」與「德行」的爭論。 對於「第二篇論文」的題目,盧梭也做了修正。原先的題目是「人類的不平等起源為何,它是自然法所授權的嗎?」盧梭針對這個題目做了兩方面的修正。首先,盧梭所論的「不平等」與原題目中的「不平等」不同,也與一般人所理解的「不平等」不同。 對於盧梭而言,原題目所指的「不平等」,只能算是「生理的不平等」,這是沒有分析價值的,因為這是所有人與生俱來的本質。盧梭認為,重點應該放在「人類統治關係上的不平等」,所以題目也就從「不平等的起源」變成「人類統治關係的起源」。 其次,對於盧梭而言,原題目中所謂的「自然法」,根本「不自然」,而是「道德法」,是用來規範人倫關係的「道德律法」。真正的「自然法」,是規範所有生物的自然約束,人只是受約束對象中的一部分。為求釐清問題,盧梭改用「基礎」來說明,原題目中所隱含「不平等是自然法所授權」的錯誤觀念。 從對題目詮釋的更動,可以看出盧梭確實有異於常人的思路。別人視題目方向為當然,他卻發現題目是如此謬誤。但是,「兩篇論文」的系統,並不是一開始就很明確的。事實上,〈論科學與藝術〉一文,並不算是很有系統,有很多觀念甚至還會出現矛盾,尤其是有關如何看待科學發展這一件事。 五、〈論科學與藝術〉的結構 盧梭在啟蒙時代反對科學的發展,認為她無助於德行的發揚。這個立場,使得人們很容易認為,〈論科學與藝術〉的主要目的,就是反對科學,反對文明的進步,鼓勵原始,鼓勵人們回到蠻荒時代。 這是普遍的想法,但卻是錯誤的。 這一點,再一次證明盧梭與眾不同的獨特性。他甚至對於容易被別人誤解的情形感到悲觀,在〈論科學與藝術〉一開始,就引用詩人奧維德的話:「我在這裡就像是一個野蠻人,因為沒有人理解我。」 其實,盧梭並不推崇野蠻人。 科學與德行之間的爭議早已存在,而盧梭企圖做的,表面上很像是勸人反璞歸真,放棄這個因為科學所建構的文明世界。實際上,盧梭並無意直接面對科學與德行之間的爭議,也不反對科學的存在。盧梭反對將科學視為全民教育的對象,但他並不透過理性論證,說明他的觀點;他以文字煽動讀者情緒性的認同,以隱喻闡揚他的警語。 普羅米修斯(Prométhée)神話中的寓言,隱喻式地在〈論科學與藝術〉第二部分的一開始就說,為什麼他反對全體人類,因為好奇心的驅使,不約而同地學習科學。書前插畫的那句警語:「森林之神,你會為你下巴的鬍鬚哭泣,因為無論誰觸摸火,它都會灼燒。」指責的就是那些因為好奇,而不是因為才能,為科學知識所著迷的人。 科學不是每個人都有必要學習的,因為她只屬於一小群大師級的人物,就像培根、牛頓、笛卡兒這種天才。沒有這種才能的人,卻硬要學科學的結果,就會導致社會德行的敗壞。 那麼,盧梭對於科學與德行之間的關係,採取的又是一個什麼樣的態度呢?這需要從另外兩個重要的概念,即藝術與德行說起。 雖然〈論科學與藝術〉得到第戎學院的論文獎,但盧梭承認,這是一篇「熱情之作」,缺乏邏輯與秩序,還有論證不圓融的地方。這份論文確實出現了不易理解的地方。 我們在此先舉二例,作為說明〈論科學與藝術〉的方向。首先,盧梭在論文中有些關鍵字,其用法特別。以「藝術」(arts)為例,盧梭在此將「藝術」的含意,擴大解釋為包含「世俗禮儀」、「豪華精緻」、「柔軟舒適」,以及「追求超越的美術」。其詮釋範圍之廣,其實已經包含文明發展中的一切人為成果。 另外一個至為關鍵的字,「德行」(virtue)的用法也很特別。盧梭所謂的德行,指的是公民(或個人)完全融合在祖國(或群體)之中;簡言之,就是個人德行只展現在與國家(或群體)結合為一的情況中。其他的各種道德特質,不是這種德行定義的條件,就是它的結果。 盧梭在論文一開始,就說:「我告訴我自己,我並不責難科學。我所做的,只是在有德行的人面前捍衛德行。正直對於善良的人,比博學對於有學問的人,更加可貴。」 盧梭遍舉歷史例證,說明知識成長導致道德敗壞。他舉出五個因為文明發達而道德敗壞的帝國(埃及、希臘、羅馬、君士坦丁以及中國),並將它們對比於五個尚未啟蒙但具有德性的民族(波斯人、斯基泰人(les Scythes)、日耳曼人、羅馬共和時期以及瑞士人)。盧梭在此建立一個「歷史規則」(文明越發達,道德越敗壞)的企圖很明顯,但是這些例子本身能代表多少證據,則是一個值得懷疑的問題。 然而,缺乏證據,並不真正影響盧梭所欲傳遞的訊息。盧梭提這些例證,只是想說明,德行的維持比文明(或知識)的發展重要。在此,他成功地應用了基督教傳統中的概念,卻並沒有因此而提供一個訴諸上帝的答案。他在強調德行,否定科學的同時,讓人聯想存在於西方傳統中有關基督教德行(例如安貧篤信)與異教文明(例如希臘科學)之間融合的問題。雖然在〈論科學與藝術〉中,盧梭並沒有清楚地說出這個關連性,但他卻巧妙地將西方傳統中有關德行與科學之間的辯論,帶回到18世紀的法國。至少,盧梭在基督教傳統中,以提升德行為由,反對當時方興未艾「啟蒙思想」所代表的科學與藝術,感覺還有被理解的可能。 毫無疑問的,盧梭在第一篇論文中的主要目的,在於告訴世人,伴隨「啟蒙時代」而來的,是道德習性的敗壞。由於促成啟蒙思想的是科學的發揚,所以盧梭必須先說明,為什麼這個由科學所主導的啟蒙思維,其實無助於德行的發揚,反而破壞了社會風氣。盧梭在〈論科學與藝術〉中,對於科學的分析,一直到最後才顯現出來。他認為,科學與藝術的發展,適合於私人領域的個人範圍,卻不適合作為每一個人都應當追求的對象。如果鼓勵每一個人都不顧一切地追求科學與藝術,盧梭說: 然而應該期待的是,所有這些不能在文學的道路上前進很遠的人,他們早該在學術殿堂的入口處就遭到拒絕,並轉而投身於對社會有利的匠藝中。某人盡其一生將為蹩腳詩人或次級的幾何學家,但他可能變成一個偉大的織布製造者。 如果說,科學與藝術只適合於少數的人,那麼,什麼樣的能力,才是適合大多數人的呢? 對於這個問題,盧梭展現他自幼受到父親的影響,認為適合於所有人的,就是那來自本性的自然德行與愛國情操。 換言之,科學與藝術只屬於少數有特別才華的人,實在不必強求,但是公眾道德與風俗的維持,因為涉及個人自由與社會正義的緣故,必須加以保護。然而,盧梭的「保護」,絕不是「倒退」,回到那質樸的蠻荒時代。盧梭反對視科學與藝術為「全民運動」的理念,其目的不在於反對科學與藝術,而在於喚醒眾人,注意這兩件事物的極端發展,將對於公眾道德帶來多麼嚴重的傷害。 事實上,盧梭對於這個問題是悲觀的,認為一旦科學與藝術開始發展,大多數人們將趨之若鶩地追求這兩種知識,而所有「有識之士」能做的,至多也只是遲緩這個過程的發展罷了。 因此,盧梭必須論述,為什麼科學與藝術的發展必然導致道德習性的敗壞。對於這個問題,盧梭給了一個「循環的答案」。他說:「科學與藝術來自於我們的缺點(遊手好閒[l’oisiveté]),卻在她的發展中,反而滋潤了遊手好閒。」 嚴格來說,盧梭在這裡是自相矛盾的,因為他一方面強調「原初生活的儉樸印象」,其中「天真與善良的人」,「共同居住在簡陋的茅屋中」。但是,在另一方面,他卻說,有學識的人,這些來自各地「但是,這些虛妄與無用說教者,來自四面八方,武裝他們致命的悖論;顛覆信仰的根基,也消滅了德行。」 就科學有害於德行的保持這一點而言,我們不禁要問,究竟是原初善良人的本質中即已經包含「注定墮落」的因素呢?還是科學與藝術的發展,污染了人的心靈呢? 對於這兩個問題,盧梭在〈論科學與藝術〉中,一開始就論及科學與藝術對德行的傷害,卻沒有詳細分析這些知識的原由。至於說,為什麼科學與藝術會快速發展,為什麼人類會發展這些形同「自我墮落」的知識,為什麼科學與藝術受到如此廣泛的支持等等這些問題,則是盧梭認為,這是人的軟弱以及好奇心所導致的結果。 當政府與法律提供人群的安全與福祉時,科學、文學與藝術則比較不專制,但可能更為有力地在圈禁人們的鐵鍊上鋪上花圈。它們壓制人們原有自由的情操,而人們似乎是為這自由而生,卻使他們喜歡他們的奴役狀態,而成為我們所謂的文明民族。 他稱呼這種「奴役狀態」為「虛假的同一性」;它將所有的心靈,「丟入同一個模子」,「我們再也不敢以原有的面貌出現,並且在這持續的限制之中,……組成這個叫做社會群體的人們。」在此,我們可以說,盧梭雖然尚未發展出完整的政治理論,但是基本的方向已經大致確立,都是從天真善良的原始人開始,分析他們德行沉淪的過程,結果是人類必須面對社會的出現。 對盧梭而言,社會代表一種負面的價值,因為許多原先不存在的慾望,都是有了社會這個組織之後,才發展起來的。這些慾望也會因為每一個人天生才能或後天機緣,分別有不等的滿足情形,而社會就是為了維持這些不平等而存在的。對我們而言,社會原本是不需要存在的,現在它變成維持不平等的機制。 盧梭解釋:「如果不是因為才能不同與德行墮落在人與人之間所導致的致命不平等的話,所有這些謬誤會是從哪裡誕生的呢?」這不但是盧梭在〈論科學與藝術〉中唯一次提到「不平等」的問題,也形成他政治思想發展的銜接。 「不平等」的問題,漸漸在盧梭心目中浮現,成為政治社會發展問題之起源。 當然,這個觀點也說明,幾年之後當盧梭看到第戎學院針對〈第二篇論文〉所出的題目時,他再一次感到震驚之外,也已經知道如何用這個題目,補足從出版〈第一篇論文〉以來,所有因為系統性不足所引發的問題。自從〈論科學與藝術〉出版之後,盧梭曾經與一群文人、貴族,就這篇論文的內容展開一系列的「筆戰」(polemics)。其中,在回應波蘭遜王對他論文批判時,盧梭將「不平等」的問題,提升到一個核心位置。他說: 壞的第一個源頭就是不平等,從不平等那兒又來了財富。這個「貧窮」的字與那個「富裕」的字,兩者之間有一個相對關係,而且無論何處,只要是人與人之間處於平等的關係,就沒有貧窮與富裕。從財富那兒又生成出奢華與遊手好閒;從奢華那兒,來了藝術;而從遊手好閒那兒,來了科學。 很明顯的,在這一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出,「第一篇論文」出版甫屆一年,盧梭已經著手處理關鍵問題:為什麼德行會敗壞呢?為什麼人會墮落呢?為什麼人會用社會制度這樣的枷鎖,將人限制在交相爭利的情境之中呢?是什麼因素,使得原先不懂欺騙的人,成為渴望博得稱讚的人呢? 他在這兒所提的答案是「不平等」,但他並沒有告訴我們「不平等」的起源,只是把科學與藝術的發展歸為不平等的結果。在此時,盧梭只是寫出他的感覺,致力於批判這個讓他感到失望的社會。縱使如此,在〈論科學與藝術〉之中,核心的觀念(如「自然」與「不平等」)已經浮現,針對這個觀念進行詳細的系譜分析,則是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中所做的。 下一回:人類不平等的起源與基礎:論盧梭(三) 本文收錄於聯經出版,盧梭著《德行墮落與不平等的起源》譯者序。 更多故事: 為什麼Russia會變成「俄羅斯」? 2015-07-07 11:29:4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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