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費根(Dan Fagin) 如果湯姆斯河真的住過一個叫做湯姆的傢伙,那麼他是誰? 這可以說是鎮上第一個未解之謎。他也許是冒險家湯姆上尉(Captain William Tom),他曾在1664年參與把荷蘭佬趕出新阿姆斯特丹的行動,然後飛黃騰達,獲得英王拔擢,在新成立的紐澤西省南邊的野地擔任收稅官。又或者他是叫做老湯姆的古代印地安人,住在河口附近的懸崖上,在獨立戰爭期間為英帝國或者美洲殖民地政府監視進出的商船──誰給的錢多,他就幫誰服務。 湯姆斯河的人民想像力無窮,他們比較喜歡另一個說明起源的故事,它與稅金或錢都沒關係。根據這個版本的鎮名故事,一個叫做湯瑪斯.路克(Thomas Luker)的人於大約1700年獨自進入紐澤西州中部一片濃密的松林裡,在海灣附近定居,海灣南邊有一條後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小河。他與當地原住民和平相處,取了一個叫做湯姆.潘哈(Tom Pumha)的印地安人名字(在當地雷納佩族[Lenape〕的語言裡,「潘哈」的意思是白人朋友),並且娶了酋長的女兒,安公主。 原是海盜聚集之地 化工產業在1950年代來到鎮上,湯姆斯河蓬勃發展了起來,上一次當地發生刺激的大事,已經是快兩百年前的美國獨立革命了。在革命戰爭前,因為地形奇特,當時只是個村莊的湯姆斯河曾經是三流海盜聚嘯滋事的地方。蔓越莓灣(Cranberry Inlet)位於大西洋與巴尼給灣(Barnegat Bay)之間的出入口,是紐澤西州海岸線上少數幾個可以讓船隻躲避暴風雨的地方之一。但是,船長把船開過來,穿越蔓越莓灣,想要找地方暫時躲一躲,卻往往變成當地三流海盜掠奪的目標:他們會搭乘捕鯨船開出湯姆斯河,攻船越貨,然後又快速躲回淺灘。打劫失事船隻的遺骸也是有利可圖的消遣。如果擱淺的船隻太少,偶爾會有比較大膽的當地人,前往海灘上那些路過船隻不太熟悉的地點,用燈光引誘正在尋找蔓越莓灣的船長。 隨著美國獨立革命戰爭的來臨,這種狡詐的伎倆突然變成合法,而且還成了愛國行為。湯姆斯河的人民卯起來劫掠英國船艦的貨物,與美國的武裝民船合作,奪取效忠英王的船艦,在鎮上的廣場舉辦拍賣會販賣船上物品。英國人於1781年反擊,放火燒毀鎮上的製鹽廠。英軍在損失了幾艘補給船後,於隔年回來把整個鎮燒掉,毀了僅有的十五棟房舍、重建的製鹽廠還有鎮上的酒吧。胡迪船長(Captain Joshua Huddy)帶領二十五個叛軍民兵,聚集在一片小小的防禦柵欄後,試著抵擋英軍攻擊,終究寡不敵眾。 與世無爭之處 接下來的三十年,多佛鎮(Dover Township,直到2006年以前,這一直是小鎮的正式名稱,儘管幾乎每個人都稱它為湯姆斯河)的人口成長了四倍,鎮上的「賊人」或多或少都從良了。當地變成繁忙海港,鎮民也都發達了,成為商人,因為有沿海驛馬車路線經過,還開了兩家客棧。不幸的是,1812年的暴風過境後,蔓越莓灣遭廢棄,而它原本是當地的大部分收入來源,與外面世界聯繫主要也是靠它。 蔓越莓灣於1812年封閉後,湯姆斯河的關鍵地位再度消逝,它的人口成長停滯達一個世紀之久,最後到了1900年代初期因為有鐵路經過,紐約與費城的旅客開始會去那裡過暑假才慢慢成長。鎮民過著與世隔絕的穩固生活,他們在松林之間狩獵,在海灣裡捕魚,在河上航行。湯姆斯河的所有事物都按照固定規則運行,每個人也都有其定位。重要的事情總是老早就協調好了。海盜的日子已如過往雲煙。 歐洲來的科學創新 湯姆斯河與全球經濟體系之所以會改頭換面,都是因為一個名叫珀金(William Henry Perkin)、鑽研化學的十八歲早熟學生,於1856年在自家閣樓實驗室裡面想出的重要概念。他與家人住在倫敦東區,那時是復活節假期,就讀皇家化學學院的他在導師霍夫曼(August Wilhelm von Hofmann)的建議下,利用假期進行煤焦油實驗。 當時全世界沒有人比霍夫曼更了解煤焦油的化學性質,而且煤焦油也是非常重要、應該了解的化合物。它可能是歷史上第一種大規模工業廢棄物。到了1800年代中期,煤氣與焦炭已經取代蠟燭、動物油脂與木頭,在許多歐美城市成為最重要的熱源,可以用於照明、取暖與煮飯。煤氣與焦炭都是在無氧的狀態下以高溫燃燒木炭產生的,過程中會留下一種濃稠而有臭味的棕色液體,因為它看來就像塗在木製船隻上,具有防水功能的松焦油,因此得到煤焦油之名。但是,未經蒸餾的煤焦油密封效果不佳而且也有毒,因此變成無用的廢料。把煤焦油燒掉會產生有毒黑煙,埋起來會讓附近的植物都死掉。常見的處理方式是把煤焦油倒進開放的坑洞或水道裡,但這麼做實在缺德。 然而,從黑森公國移居英國的霍夫曼有不屈不撓的實驗精神,他深信可以把煤焦油變成有用的物質。身為皇家化學學院創院院長的他,早已在院裡留下了許多實驗紀錄。霍夫曼深知在加熱時,煤焦油的各種物質會在不同溫度揮發,因此耗費多年,從裡面分離出許多成分,而且霍夫曼與他的許多學生不斷的進行實驗。 其中一個學生就是珀金。霍夫曼要他進行一個計畫,把煤焦油裡的某些主要成分分解成含氮基的胺類。霍夫曼知道,奎寧對大英帝國很重要,因為它是治療瘧疾的唯一有效藥物,但同時它也是一種胺類,化學結構近似煤焦油的幾種成分。他也知道奎寧只能從祕魯的金雞納樹提煉而來,是難以取得的昂貴藥物。但是,這種有奇蹟療效的藥物,能不能由石腦油或煤焦油的一些無用成分來合成?霍夫曼覺得不可能,但是他認為此計畫非常適合珀金這位充滿潛力的少年門徒。 意外發現珍貴的染料 珀金興沖沖接下挑戰;跟老師霍夫曼一樣,他也是熱血的實驗家。珀金於復活節假期開始實驗,珀金在家中頂樓有個簡單的小實驗室,他決定用煤焦油裡的甲苯來做實驗,實驗完成後,他發現試管裡出現一種紅黑色粉末,與他原先預期的透明藥物不同。所以珀金再度嘗試,但實驗依舊失敗了。這次試管底部出現黑色的膠黏物質,這當然也不是奎寧。 然而,當珀金用水沖掉試管裡的黑色膠黏物質時,玻璃上有東西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一種亮紫色的殘留物。那東西不僅顏色鮮豔,而且牢牢黏在玻璃上。更有趣的是,當他用酒精清理那個髒東西時,上面的紫色完美的轉移到用來清理試管的棉布上。 這位年輕化學家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如此鮮豔的顏色,但是一眼就看出,試管底部的物質可能很有用,尤其它的顏色可以完全移轉到棉布上這點。幾個月前他才剛與另一位同學試著製作紡織染料,但失敗了;如今,他為了製造瘧疾的解藥,卻無意中做出染料。珀金知道,若是有人能率先製造出可以用來染絲綢、棉布與其他布料的美麗人工染料,就可能變成巨富。年方十八的他心想,也許他的實驗並不算失敗。 染料是很賺錢的生意,從古至今都是。喜歡在身上披掛有色布料是人類的天性;從印度到南北美洲的古文明,都有把衣服與皮膚染色的習慣,染料則是由樹木、動物與花卉提煉出來的。到目前為止,古代世界最出名的染料是泰爾紫,它只能從某幾類海螺的乳狀黏稠分泌物得到,特別是地中海東部出產的帶刺染料骨螺(spiny dye-murex)。 羅馬帝國衰亡後,帝國建立起來的海螺養殖與染料生產體系以及紫色染料都隨之消逝。到了中世紀時代晚期,新的染料產業終於興起:天主教的主教得以披上鮮紅色斗篷,顏色來自於胭脂蟲的蟲殼,原產地在印度與巴西的染料木則是讓掛毯製造者取得了鮮豔的紅色染料。當然也有紫色染料,大部分來自地衣,但是顏色很淡,而且沒多久就褪色了。染料商再也做不出象徵著富貴與君權的深紅紫色。它已經消逝了,只存留於傳奇中。 染料產業就此興起 然而,突然間它又出現,牢牢黏在十八歲的珀金的玻璃試管壁上,完全不需要用海螺當材料。六個月間,珀金幫自己發現的染料製造方式申請到專利,並從皇家化學學院休學(霍夫曼認為他過於魯莽,但他並未理會老師的反對),專心投入製造這種一開始他命名為泰爾紫的染料。後來他為這個化學合成產業史上第一個商品重新命名為珀金淡紫(Perkin’s mauve),又稱為苯胺紫。一開始,珀金與哥哥湯瑪斯在閣樓實驗室裡製造染料。後來他們把工作室搬到住家後面的花園,最後又搬往倫敦郊區大交匯運河(Grand Junction Canal)岸邊的一間工廠。 很多人仔細觀察珀金的成就,其中兩人是來自於瑞士巴塞爾市的染料製造商。嘉基麥里安(Johann Rudolf Geigy-Merian)的家族在巴塞爾市用染料木製造染料,傳到他已經是第四代了;他的染料公司是曾祖父嘉基格穆塞斯(Johann Rudolf Geigy- Gemuseus)於一百年前在1758年創立的。 相對來講,競爭者克拉魏勒(Alexander Clavel)則是巴塞爾市的新住民,甚至還不是瑞士人。克拉魏勒是法國人,遷居萊茵河流域、具有德法之間的戰略地位的巴塞爾市,是因為它是蓬勃發展的布料交易中心。嘉基麥里安與克拉魏勒對於珀金在苯胺化學方面的成就,以及那種更便宜也更鮮豔的染料都感到很入迷。1858年,有人發現了第二種可以用苯胺製造出來的染料,於是他們更加入迷了。那是一種叫做「品紅」的鮮紅色染料,成本比珀金的淡紫色更加便宜。 海盜王國 對於嘉基與克拉魏勒而言,他們似乎沒有理由不能打敗珀金,特別是年輕的珀金只在英國取得專利,在其他國家的專利申請都失敗了。就算他真的在其他國家有專利,那也無所謂,因為瑞士並未嚴格執行專利法規,一直要到五十年後,瑞士才開始把化學製程當成可受保護的智慧財產。(法國人痛恨這一點,因此稱瑞士為「偽造者的王國」,而德國人更是憤怒不已,因此稱它為「海盜王國」。) 嘉基與克拉魏勒根本懶得與珀金交涉;珀金曾與許多人討論過他的方法,如今那方法已經進入了「公共領域」,誰都能用——至少在沒有專利權的瑞士境內是這樣。到了1859年底,嘉基與克拉魏勒分別在巴塞爾市設立了利用苯胺製造染料的工廠,都位於萊茵河附近的運河上,相距僅僅幾公里。後來,他們倆的工廠也都進入全世界最大的化工廠之列,到最後前往紐澤西州小鎮湯姆斯河,合夥開設一家龐大的製造廠,而這個小鎮在過去跟他們一樣也有過「海盜」行徑。 兩百五十年後,有新東西要到湯姆斯河了。 作者介紹:費根現為美國紐約大學新聞系副教授,也是該系科學、健康與環境報導學程的主任。他曾擔任《紐約日報》的記者十五年,專門報導環境議題,在當記者時間,報導作品也屢次入圍普立茲獎。費根花了七年的時間,追蹤採訪湯姆斯河汙染事件,寫成了《紐約時報》譽為科學寫作新經典的《我們的河》,除了獲得了2014年普立茲非文學獎,也獲得海倫.柏恩斯坦傑出新聞報導獎、美國國家科學院傳播獎、環境保護記者協會瑞秋.卡森獎等許多重要獎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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