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香塔勒‧托瑪(Chantal Thomas,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研究員) 「我認為當王后並非最幸福的:我巴不得自己這一生不要坐上那位置,因為你比任何女人所受到的限制都大。王后完全沒有實權,不過就是一尊偶像;你得逆來順受,同時還要心滿意足。」 這段話乃是一七一九年路易十四弟媳伊莉莎白.夏洛特(〔Élisabeth- Charlotte〕,至親好友稱她麗茲洛特〔Liselotte〕),也就是日耳曼巴拉廷納(Palatinat)選侯國君主的女兒因為看穿現實所寫下的文字。我們不妨相信,這是她的肺腑之言,而非因為暗中嫉妒或是虛榮心不滿足才講的話。 一七一九年時,親王王妃已是六十七歲的老嫗了。 她從十九歲起就住在凡爾賽宮廷,所以看清楚了,權勢的背面隱藏著諸多不幸,而燦爛奪目的榮耀經常被奴役 以及屈辱的重擔壓住。女人受的壓迫尤其嚴重。巴拉廷納王妃的信函成為珍貴的見證;首先因為她是位令人驚異的獨到作家,其次因為她酷愛自由的個性使她一直到死都是叛逆型的人物。這種個性的人,竟逼她生活在與路易十四最貼近的圈子裡,而且這位君王是以絕對專橫的治術來號令家族成員之一舉一動的。 然而,無論任何事物也不能矯治巴拉廷納王妃桀驁不馴的作風,不能教路易十四所稱的那一張「大嘴巴」安靜下來。任何事物也都無法減弱她個性中那股精力,或是修正行為舉止裡的坦率態度:有次,她的兒子菲利浦.得.奧爾良(Philippe d’Orléans,即未來的攝政王)向她宣佈,自己要娶路易十四的一位私生女為妻, 只見王妃二話不說,就在眾目睽睽之下,賞了她兒子一個響亮的耳光。 另外一次,有位貴婦進宮向她請安,卻因她養的狗擋了路而跌跤,還差點栽進火爐裡。這番景象惹得王妃失聲大笑。還有一次,路易十四到了統治晚 期,因見凡爾賽宮裡的至親接二連三逝世,下令不准臣下表現哀戚。唯獨巴拉廷納王妃盡情表現痛苦,甚至在打獵的時候,一面追逐雄鹿,一面哭個涕泗滂沱…… 對於這種個性的人,加諸在女人身上的繁文縟節樣樣都是桎梏。偏偏在那年代,她所註定擔負的女性任務其一是花瓶般的擺設,其二則是繁衍後代。她說: 「我這輩子最遺憾的就是生為女人,說實在話,我更適合擔任選侯國的君主,而不是某某的夫人 。」 她貴為親王的配偶,然而親王卻是人盡皆知的同性戀。她完成傳宗接代的生殖任務,完全迎合了延續家族姓氏的要求,沒有違背期待。王妃生下三名子女,其中兩名並不算數,老大幼年夭折,另外一位則是女兒。親王算是走運,第三個小孩是兒子,於是親王便可高枕無憂,逞其斷袖之癖。夫妻兩人分房而睡,王妃再也沒能享受魚水之歡。她曾多少懷著淒楚、語帶諷刺說道: 「要是整整十九年間不和丈夫行房,女人就可恢復完璧之身的話,那我必能變回處女。」 說到擺飾功能,巴拉廷納王妃只能說是差強人意。 她的長相毫不出色,又不懂得妝點門面、賣弄風情,而且素來無法忍受人家在首飾服裝上虛擲時間以及心思。她的容貌天生醜陋,又因長過天花,臉上便雪上加霜地佈滿坑疤,所以從不讓人為她畫像。不過,她倒也能以超脫的態度談論自己那欠佳的外表。 當年,凡爾賽宮上上下下都熱中肖像畫,她的因應之道可謂獨樹一幟。慶典啦、舞會啦、婚禮啦,在她看來都是討人厭的義務,因為她得裝出歡樂神情耐受下去。王妃從來不必擔心因為廣受注目而致窘困,但也不曾嚐過被尊崇的陶醉感受。職是之故,她便能站在制高點,冷眼旁觀世間群相。 在她筆下,宮廷可比一座監獄,危機四伏,令人無法暢快呼吸,傲慢把戲與那惡毒口舌相互較量。雖可風光體面揮霍大把銀子,可是實情卻是債台高築,財務狀況捉襟見肘。自從丈夫死後,每年一月一日她從國王那 裡領取一年開銷所需要的數目,然而才過幾天,等到償清欠債,她又重新過起一無所有的苦日子…… 很少人去探究官式形象後的實情,眾人只知一味豔羨,但她卻揭露了王后們公主們那種孤寂生活,只有眼淚往肚裡吞而且飽嘗壓迫的份。讀了她的文字,我們更清楚瞭解到,在許多王后的肖像畫中,為何光彩奪目的衣著飾物會和 一張張目光空洞沒有神采、擠不出一絲笑意的死板臉龐形成強烈對比。那不過就是「逆來順受」的臉啊! 大家都很明白,王室血親擇偶是將國家利益擺在最前頭的。對於親王而言,諸多擇偶限制其實無關緊要:總不成把愛情和政治聯姻混為一談吧。果真混為一談,傳出去還真能成為笑柄。 歷史對待年輕女子的態度可就不同了。倒不是說她得全心全意愛她丈夫。她的義務還不至於到那地步。而是她得完全仰賴丈夫,所以無法到別處去自由獵食。少女一旦婚約加身,就得活生生從她的原生家庭、她的國家、她的母語被扯開去,然後置身於敵對的國度,以和約人質的身分獨處異鄉,而這和約正是她自己的父親和她未來丈夫兼主子的父親所簽訂的。 這些用來當交換籌碼的異邦女子,好比聖像一樣被妝點得珠光寶氣,然後遣派出國,然後接受人家行禮如儀獻上崇敬之意。然而這畢竟只是一樁交易,它的氛圍冷漠無情、不顧廉恥,純粹政治算計而已。她們擔保政治同盟得以維持穩定,但其中的輸贏得失她們並不懂得。她們僅僅知道,一旦離開童年長成之地,一輩子再也休想回去了。 這類人物全都(或者幾乎全都)陷入絕望,只有極少數的能夠表現和麗茲洛特相同的活力。她曾寫信給自己的姨媽漢諾瓦公爵夫人道:「得.瓦騰保(De Wartenberg)夫人曾對丹朵爾夫(Dandorff)說我哭喊到聲嘶力竭的地步,以致肋邊腫痛,這是真的。從史特拉斯堡一路到了夏隆,我就這樣整夜哭喊。我就是不甘心離開那些前來向我道別的人……」 更常見的情況應是:她們委屈求全,竭盡所能參與歡迎儀式,心中痛苦不管多大,也要壓抑下來。例如瑪麗.萊辛茲卡(Marie Leszczynska)[1]便是如此。 當時法蘭西的滿朝文武無不哀嘆路易十五竟和門第不匹配的對象結縭,和一個連名字都不知該如何發音、被群臣冠 以「波蘭女人」綽號的對象婚配。她就單獨一人,聽天由命,自己趕路前往法國。她的父親起先騎馬陪她走上 一程,中途不吭一聲便踅回去,就是擔心正式送別會教大家肝腸寸斷。等她將頭伸出車窗,四周已是空無一人。 不過,瑪麗.安托奈特進入法國邊境時的「交人」 儀式卻是十足具有戲劇張力。在那地點早先已為這場儀式特別起造一棟建築,而且這場儀式同時令人聯想到了 傳授宗教奧義或是入監服刑前的搜身過程。這棟建築蓋在凱勒(Kehl)和史特拉斯堡中間萊茵河的小島上面, 計有四個房間,朝河右岸的有兩間。瑪麗.安托奈特帶著侍從隊伍,以奧國公主的身分走進那裡。等她走進面向河左岸的兩個房間,她的身分已變成法國的太子妃了。 為了達成這項轉換任務,她跨越了一條雖看不見、卻不能再回頭的中隔線。在踏過中隔線的前一刻,她把身上所穿戴的全脫下來,包括衣服、首飾、鞋子以及緞帶。王妃不能保有任何代表她從前生涯的物品,甚至連以前服侍她的侍女都不能隨行。 她抵達法國了,然而赤裸而且孤單,獨自站在象徵法蘭西的房間裡面。儀式才剛結束,她已淚流滿面,癱軟在她新的專屬女官努阿耶(Noailles)伯爵夫人的懷裡。她的母親向她建議,甚至可以說是對她嚴格要求: 「凡事要多多請教努阿耶侯爵夫婦,因為你是個務必討好法蘭西的外國人啊。」 最初的幾個月,瑪麗.安托奈特的確遵從母命,但是沒隔多久,她很快就不耐煩了,只想擺脫那位被她起了「縟節夫人」綽號的努阿耶。康彭(Campan)夫人曾經撰文 描述後者。對於一套已經消失了的文化,她的筆觸不能說沒有沾染懷舊的憂傷:「在努阿耶夫人眼裡,儀節是種氣氛 。」 然而,強迫自己活在那樣的氣氛中可不容易。巴拉廷納王妃幾乎快要窒息:「我必須很坦白跟各位講,這裡的人驕縱無禮,教我一直反胃。」這是她一開始投身於這種罕見的氣氛中便說出的話。瑪麗.安托奈特巴不得逃離它,替自己佈置出可自在徜徉其中的私人空間。 其他王后,例如責任心以及使命感都很強的瑪麗.萊辛茲卡,終其一生都是戒慎恐懼,生怕犯錯,同時努力教人忘記她們外國人的身分。 要如何教這些年輕識淺而且遠居國外的少女卸下心防呢?她們除了必須用慣法文之外,尚得應付宮廷裡的細瑣禮節,那等於另外一種必須嫻熟駕馭的語言。人家動不動就嘲笑她們那無心的疏忽,傳誦她們犯的法文錯誤或是批評她們搞錯官銜職稱。 路易十四的王后瑪麗 . 泰瑞莎(Marie-Thérèse)[2]就始終無法擺脫她那一口濃濁的西班牙語口音。「我們那已故的可敬王后說起法語腔調極怪。首先,她發不出ㄩ音,老是唸成ㄨ音。此外,還把毛巾(serviette)說成 servillieta,又把聖母(Sainte Vierge) 說 成 Sanct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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