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漫談私史」 「漫談私史」這個主題我選了兩本書,一本是中島京子《東京小屋的回憶》,另外一本則是小川洋子的《貴婦人A的甦醒》。兩部作品共通的地方,在於讀者都只能透過書中焦點人物自己的話語,才能窺見隔了幾十年、遙遠又陌生的過往。我們並不特別需要史學專業背景,也能直觀地明白聚焦於個人體驗的個人史,與傳統政治史的差別可能會有多大。《東京小屋的回憶》跟《貴婦人A的甦醒》兩部作品,在類似口述歷史的相仿題材下,分別對「訴說」、「記錄」私人史這件事的意義,給出了相當不一樣的想像。 中島京子《東京小屋的回憶》 女傭多喜一世獨身,曾在數個家庭擔任幫傭,老年的她寫下了可能是她最重要的一段往日回憶,這個回憶裡有幢她無限眷戀的洋房,屋裡住著彷彿所有憧憬化身的美麗夫人時子,年幼可愛的恭一少爺,以及任職於玩具公司的平井家男主人,和一位帶著隱晦愛情造訪的年輕畫家板倉正治。 風花雪月的抒情回想,羅曼蒂克同時有些稍嫌老套的祕密戀情,這些情節讓人難以想像這本書與《永遠的0》描述著幾乎相同時間的日本。當《永遠的0》裡宮部久藏駕駛零戰冒死為「愛」而戰的同時,這邊這棚在溫吞柔情地逛銀座喝紅茶談戀愛。比起同樣以戰時昭和為背景的《永遠的0》,初讀我幾乎要誤以為同樣提及東京奧運的《Always幸福的三丁目》系列,才是和《東京小屋的回憶》屬於同一個時空。不過,幾乎迴避所有直接場面的另類戰時描寫(好比說《永遠的0》裡面廝殺啦、戰場啦生離死別等,便像是比較典型的戰爭文學手法),不但是中島京子的寫作目的之一[1],筆者以為應該也是與書名裡的「小」相匹配的刻意挑戰。 中島京子給了這部直木賞作品一個雖樸素卻化約了一切的符號──小屋[2](《東京小屋的回憶》原文書名亦為此,後文將統一簡稱為《東京》),一如這個書名揭示的「小」,透過細微地、小地、非主流地、被視為次要地的敘事角度,描述在這樣極端擴張的帝國規制與戰爭暴力的大時代裡,躲在嚴格規範下的「性」的各種面貌,並給予這樣一個視角話語權,重述素來為男性領域的戰爭文學──光是這個企圖本身,就讓作品著實兼有了翻轉大與小、輕與重、男性「性」與女性「性」等種種價值界定的巨大力道。 傷感的往日時光、逝去的戀情、旖旎曖昧的姊妹情誼,透過「小屋」這個封閉而私密的空間,本書柔軟的主題與文字調性本身,便成為了一則針對詮釋權的強力挑戰。 文字的謊言──書寫作為一種自我療癒? 一翻開《東京》書頁,映入讀者眼裡的就是幫傭多喜的手記。幾乎全由手記構成的《東京》一書,大約九成的閱讀時間裡,讀者都和多喜的小晚輩健史一樣像個光明正大的偷窺者,從文字窺視姑婆多喜的祕密,從旁觀看多喜藉著書寫,一字一句重建起的,那段永不褪色的青春。 然而燦爛美好的往日時光裡藏著一道傷痕,牽涉到只有幫傭這樣深入家內卻又彷彿隱形的特別位置,才能親身參與其中的私密。深藏心中半世紀後,多喜一字一句寫下的往昔回憶,不僅可能因時光而遙遠昏昧,其中也勢必參入她個人最私密的期盼與願望。更何況多喜擁有健史這個讀者存在(字裡行間不難猜測,多喜對健史的偷窺無疑是欲拒還迎甚至渴望),這讓她的手記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完全私人、可以徹底坦誠的。 書中書、書中信、書中訪談等,利用某種文字媒介建構不同視點,同時挑戰讀者對於敘事者的信賴度,這類手法在近代小說一點都不稀奇,於是當小說裡出現手扎、日記、證言、自白等形式時,讀者永遠需要留意該敘事者或寫作者的文字,很可能不等同於小說作者設定於故事外的所謂「真相」。「真相」與「文字」兩者的虛實交錯之處,正可能是窺見人性幽微的縫隙。 《東京》裡當然也有類似手法。可以還原那段戰時歲月的,全都是間接的文字或圖畫。中島京子選擇使用手記這個媒介展開故事,並透過讓年輕世代的健史不斷提出質疑,暗暗提醒讀者多喜美化了回憶的可能性。並在質疑之時,也透過健史(正如他的名字,健全而經檢閱修正的史觀)的話語,同步揭露著由他象徵的單一歷史認識可能何等地狹隘與受限,而人們永遠有必要從不同視點重新審視,以及重新述說。 回到多喜的人生故事來看,全書末尾由另一份手書媒介帶來的翻轉,明白指出了年老的多喜極可能用文字竄改(或是補嚐)了自己的回憶。於是在最後的最後,「為何多喜走上人生的最後一段路時,必須寫下這一段年輕往事,而又為何需要如此介入她自己的回憶」,成為這本書最大的謎題。而這樣一個可能改變讀者閱讀角度的重大疑問,一直到末尾才明白丟了出來。這個機關於是促使讀者回頭思考手記透露出的蛛絲馬跡,然後發現遊走在說與不說邊緣的文字,其特有的緊張力道。 紅磚瓦小屋──不容侵犯的空間,以及其崩壞 這個蛛絲馬跡其實說明顯也蠻明顯的,只是唯獨沒有說明白(又或者,是終歸無法分說清楚的)。對於最後那道回馬槍也似的疑問,書中其實提供了幾個選項讓讀者自由選答。好比說選項一,多喜不斷提及首任雇主告訴她的幫傭逸聞,那個替主人著想而逕行燒毀原稿(可能)的故事。這樣一來,讀者當然可以如山田洋次導演一樣,選擇一個維護、顧全異性戀與家父長制大局的傳統文本──多喜是為了家庭著想而有此行動。又或是選項二,讀者當然也可以如同書裡不斷暗示、明示的,選擇另一個充滿曖昧姊妹情誼,彷彿吉屋信子[3]世界再現般,流露出一絲同性情慾的比較顛覆性的文本。對我來說,選擇後者會是個比較有趣的解讀。 戰前那個傾全力打造完美國民的年代,透過家父長制的執行,日本立下了嚴格劃分的男女權責,透過追求「國民」與「女性國民」的理想模範,步步動員全國上下邁向軍國主義之路。「國民」與「女性國民」的樣貌,又於戰時轉化成了愛國軍人以及「軍國之母」的形象,並同時開始獵殺女巫般地整肅「非國民」。[4]仔細一想,圍繞在小屋這個封閉空間裡的人,就如同《東京》一書不大典型的敘事角度一樣,或多或少在那個時代都有些「不符標準」。 時子夫人與平井先生之間未有子嗣。多喜說,從平井先生身上,她感覺不到常因幫傭身份而需或多或少蒙受的性騷擾迫害。亦即,多喜暗示平井對異性不抱興趣。除此之外,書裡也暗示著時子與丈夫可能未有肉體關係,種種算是說明了平井的補償心態,或許,也能是時子婚外情的一個台階。另一方面,時子與板倉的幽會總是發生在小屋之外,而年幼的恭一尚在少年之前,唯一存在屋裡的,只有多喜與時子兩人似姊妹又似分身,也似同性戀侶的曖昧情愫。於是小屋裡儼然是一個極度去「性」──或說是去男性「性」,同時去其代表著的帝國與國民國家──的特異空間。 板倉有著不符徵兵要求的體位判定,恭一還是屆齡前的兒童(或許可以暫稱為無性),平井先生的性向則顯然違背了帝國對「家」的生產力要求。就像戰後板倉在畫作背面寫下的「被固守的/神聖的」一語,多喜心心念念的那幢小屋,形成了一個特殊的神聖空間,彷彿能夠阻隔外界(或說被視為男性性極端顯現的戰爭本身)的所有紛擾。而時子贈與多喜的衣物,增添了兩人之間分身似的連結,又像是亞當肋骨的隱喻,小屋宛若一座女性伊甸。家父長制下以母親與妻子的身份分斷於各處的女性情誼,似乎也在此重新連起。有人說家父長制,學校教育,徵兵制度,是推動近代日本國民國家的三個進程,扣除學校制度外,多喜與時子一家人的小屋,光是存在便彷彿儼然昭示著一種對規制的判逃。 小屋,像是吉屋信子筆下專屬於少女的空間,於是它的崩潰也就像少女註定有限的時間一樣不可抵擋。去「性」若是小屋的根基,崩潰也始自此處。板倉與時子夫人可能浮上檯面的戀情危機是一道裂縫,又或是說,這道裂縫的源頭其實是驅使戀情浮現的說媒(婚姻)與擴大徵兵(戰爭)。值得關注的另一點在於多喜特別在緊迫的後半篇手記裡,加入一段關於恭一少爺的回憶。那是在說年歲漸長的恭一,趁隙摸了多喜一把,而多喜對此舉透露出耐人尋味的反應。脫離無性的孩童時光,染上軍國色彩、添了份少年氣息的恭一,或許便是另一道裂縫。多喜在小說的下一章離開那幢小屋。戰爭的陰影探入,無法再維持去「性」的伊甸,於是就這樣崩解,最後徹底毀於東京大空襲。 多喜對小屋的眷戀有多深,時子與小屋的消逝便有多傷感。中島京子雖然從未直接描寫戰爭的可怕,但書中簡短帶過板倉正治畫在繪本外框的殘酷景象,也不禁讓讀者想像,那個摺紙飛機、畫漫畫的溫和畫家是看見了什麼樣的地獄,才變成以詭譎畫風聞名的作者。筆者以為,這樣的設定裡透出的反戰,要遠比打著「有愛最大」的《永遠的0》更來得深刻、刺骨。 雖小猶大,雖輕而重 簡單樸素的文字,引出比絢爛詞彙更豐富的想像,這是閱讀最原始的樂趣,也是《東京》一書寫作手法的基調。也因為這樣,筆者認為這是一本相當適合讀書會選讀的書目,在中島京子細膩的食衣住空間描寫之外,關鍵情節的刻意留白帶來許多想像空間,擁有不同生長背景與觀賞角度的與會者能激發出各種天馬行空又有趣的私人解讀。特別是關於這本書的結局,日前在讀書會上討論這本書時,有人提出了浪漫的想法,認為最後板倉是不請自來,出於刻骨衷情;有人認為要說是同性戀或異性戀都稍嫌狹隘,小屋承載著多喜更多更豐富地對於歸屬的想像;又或是究竟那封信去向如何,也都能分別發展出不同的故事。 對我來說,這本書的綜合讀後感就如同板倉正治留下的小屋畫作。說畫裡的圓形畫框,似是守護著框中的兩名女子,分隔著畫框外的戰地景象,又像是日本國旗的那個紅色圓點。小屋與大時代,個人與國家,私人史與政治史,《東京小屋的回憶》裡「小」與「大」永遠是互相映襯、彼此標示的概念。平井先生的工廠,總是做出一個一個戰鬥機與軍武的迷你模型,多喜渺小卻不同於普遍史觀的個人體驗也是一樣。 所有一切微小不足道的、沒有話語的、細微難言的,小而輕卻又千均重的,全部化約到了「小屋」這個樸素的單語裡。小小地屋子,提示著「小」,無非提醒著其中存在另一份相對的「大」。提示著「屋子」,則焦點註定收束在屋內的同時,更加深了「內」與「外」的空間分隔。意在言外的「大」是什麼?「內」與「外」是物理上的屋裡與屋外?是好像時間停滯、永遠不變的屋裡伊甸,與向著那場毀滅性大戰迅速轉動的屋外?是繪本框裡的女人與框外的叢林戰地?是「槍後」[5]的家園與前線持槍的男人? 美麗少見情感起伏的時子夫人,就像所有過去文本裡沒有個人形貌的美貌女神,寄託著一切憧憬與魅惑魔力。對多喜而言,託付給那幢小屋的期盼透過時子而象徵顯現;同時,她對時子的一切想望,也經由對小屋的愛戀傾訴。書名一句簡單的「小屋」,藏著無限的想像空間。 [1] 中島京子在日文文庫本的書末訪談裡提及,她在一次與年長的長輩交談時,驚覺長輩口中的戰前繁華對自己竟是如此陌生,因而奠下了這本書的寫作契機。後面會提及的上野千鶴子書中也寫到歷史永遠是留待重述與再審。日本戰前的歷史也因為敗戰,註定難以毫無芥蒂地面對,而必須束縛於某些固定的敘事角度裡。 [2] 《東京小屋的回憶》日文原名「小さいおうち」,與故事裡板倉正治創作的繪本同名,也與真實存在的那本《The little hpuse》日文譯名相同,直譯就是「小屋」。再加上美化語的「お」,添了份來自前個世代溫婉的鄉愁。中文譯名替它加上了提示時間的「回憶」與標示地點的「東京」,這點是否會改變讀者進入這本書前的心理準備以及閱讀體驗,是一個令我好奇的問題。還有日前專欄介紹裡的本書標題寫成了錯字,謹在此致歉。 [3] 吉屋信子堪稱大正昭和時期最後女性歡迎的大眾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花物語》、《女人的友情》等等,描述以少女、女學校為關鍵字的夢幻感傷故事,創造了一種獨特的女人間的讀者共同體。然吉屋信子與戰時女作家、女性主義先鋒相仿,於戰時都有「戰爭協助」的言行。有論者認為,離開女學校空間的女性,在戰時被母親與妻子的身分要求而分斷於家內,透過吉屋的作品重新產生連帶,間接形成了一絲對家父長制的突圍,但同時也隨著劇情流向被收編與帝國同步。上述所言多援引菅聡子教授的大作『女が国家を裏切るとき──女学生、一葉、吉屋信子』(暫譯:女人背叛國家時──女學生、一葉、吉屋信子)論點,書中詳細考查女性文學表現的感傷性與暴力如何共謀與背叛。《東京》一書裡提到吉屋信子固然是忠實呈現其當紅事象,但也不失為作者留下的一個詮釋提示。 [4] 日前已《厭女》一書在台灣引起討論的上野千鶴子老師,在另一本著作『ナショナリズムとジェンダー』(Engendering Nationalism)裡面精要淺顯地介紹了日本性別運動的簡史,以及性別研究的觀點進入日本史學時一路引起的回響,並點評其中問題。筆者覺得是本很清楚扼要的入門書。書中也介紹了日本國民國家政策下賦予男女兩性的規範,如何影響戰時日本女性主義先鋒的路線選擇。《東京小屋的回憶》書中,時子的女性編輯友人,在戰前與戰中、戰後的言行,私以為或許有參照史實人物作為模型。畢竟在我的解讀裡,《東京》一書是部相當涉入性別議題的作品。 [5] 「槍後」是日本二戰時,動員後方婦孺,相對於前線的概念。 更多故事: 戰時的臺灣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專訪《總力戰與臺灣》作者近藤正己 2015-09-03 09:00:06 1 回到倫敦喝一頓:英國酒館的歷史(上) 2015-08-31 02:08:34 1 我要在天空翱翔──日治臺灣校園的飛行熱 2015-01-24 14:26:18 1 【眷眷明朝】想要反清復明的韓國人和他們的中國故事 2014-08-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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