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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以言喻的癖好:讀安伯托・艾可著《無盡的名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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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侯家榆(爬蟲類,歷史系研究生) 「赫希奧德(Hesiod, 8-7th century B.C.E)的《神統記》(Theogony)[1]、荷馬的《伊里亞德》(Iliad)、艾卜斯托夫世界地圖(Ebstorf Map, 1239)、教宗的聖物箱、王室的蒐藏室、植物的素描插畫、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 1923-1985)的《看不見的城市》(Le città invisibili, 1972)、安迪沃荷(Andy Warhol, 1928-1987)的康寶濃湯罐頭、instagram,它們是什麼?」 「詩、地圖、財物、生物學、小說、普普藝術……APP?」 「不,我是說『它們』是什麼?」[2] 它們是名單(list)。 你才知道人類多麽喜愛羅列名單。 讀完前五章(以及第十到十二章),我們大概掌握艾可(Umberto Eco, 1932-2016)在《無盡的名單》(Vertigine Della Lista)中所要討論的「名單」可能包含哪些東西,除了開頭提到的各種文學或藝術形式,「有時候,名單裡的東西只是味道,或臭味,像徐四金(Patrick Süskind)描寫的那個城市。」(頁67);艾可反覆提示了「形式」(form)和名單的對立,「形式」這個用詞頗讓人混淆,以荷馬(Homer, 9-8th century B.C.E)的《伊里亞德》為例: 荷馬能夠建構(或想像)一個封閉的形式,因為他對他那個時代的農業和戰士文化有很清楚地了解。他知道他的世界,他知曉那個世界的法則、其因和果。此所以他能夠賦予它一個形式。(頁15) 但在《伊里亞德》第二章,被稱為「點船錄」[3]的著名段落,以及荷馬其它作品中,又不時可見那種難以言喻的表達模式,當作者面對非常浩大的事物、一個未知的事物,可能永遠也無法窮盡之對象,便以一張名單為樣本或指引,供讀者去想像其餘。這種「難以言喻」的對立面,就是對世界有成熟認識與掌握的「形式」。(頁17、49) 《無盡的名單》的第七、八、九章討論「名單的形式」(在此我們先拋開前面的解釋,回到它的一般用法),艾可區分出詩性名單和實用名單,後者就如我們所認識,那些出現在生活中、用以參考、整理或備忘的:賓客名冊、圖書館目錄、菜單、旅遊書裡的觀光景點清單、辭典的引索……;而一旦涉及任何藝術性的目的,不問其為何形式,皆屬於詩性名單。(頁113)事實上,「詩性名單」才是這本書的主題,而它的定義並沒有看起來那麼嚴格,任何一份實用名單,都可以透過意義的添加而轉變成詩性名單。(頁371-377) 各種形式的名單多半以「累積」(accumulation)為其結構,也就是將語言學上相同概念領域的項目依序排列、並列,其中又有不同形式的累積。「枚舉」(enumeration)是將大量零散或連貫的項目聚集在一起,體現出名單的屬性;「聚集」(congeries)則勢一連串意義相同的字詞或短語,形成類似加強、增量的效果。這聽起來像是一門「名單的修辭學」,不過,艾可卻認為修辭自古以來就包含一些充滿節奏韻律的名單,源自於對反覆重申的喜愛。(頁133-134) 由第十三章開始,為本書內容比較歷史化的幾個章節,名單從秩序走向混亂,代表人物是亞里斯多德(Aristotle, 384-322 B.C.E)和拉伯雷(François Rabelais, 1493-1553)。從希臘時代開始,哲學家及其後所有科學體系,都渴望從事物的本質(essence)去認識和界定事物,亞里斯多德所建立的本質定義,便是將每一個個體歸類某個「種」(species)之中,在種之上又有「屬」,如此層層分類上去,因此,每一個個體便有它唯一、必然的分類可循;但事實上,這種「本質」式理解世界的方式,在日常生活中並不是那麼理想,艾可舉了一個有趣的例子:鴨嘴獸,單孔目(Monotremata)、鴨嘴獸科(Ornithorhynchidae)、鴨嘴獸屬( Ornithorhynchus)的鴨嘴獸(O. anatinus);在同一科中,就只有鴨嘴獸一種生物,今天若有人告訴沒看過鴨嘴獸的你:「鴨嘴獸是一種單孔目哺乳類動物」,哪天就算一隻鴨嘴獸走到你面前,你八成一輩子也不會知道它就是鴨嘴獸。 我們通常使用「屬性」來觀察事物,好比:「牠身體像鼴鼠一般大小,眼睛小小的,四肢有鉤爪,四個鉤爪間還有蹼連接,爪子用來游泳、挖地道,這東西還有尾巴,嘴像鴨子的喙,牠會生蛋,卻是分泌乳汁哺育孩子。」(頁218)這可比「單孔目鴨嘴獸科鴨嘴獸屬」要滿足我們對此生物的好奇心得多了。 此處又開啟另一組對立關係:屬性名單v.s本質名單(從標題看來真是摸不著頭緒,不過當成「本質」定義的一個例子,而我說鴨嘴獸是一個「有趣」的例子,就是一種屬性定義);構成本質名單的元素是實質(例如:活著、動物、植物)且必然(不會有不同種的個體適用於同一份名單)的,屬性名單則是偶然且無限的,這份名單的長度,可能因著描述和解釋上需要而不斷增加;好比對方不知道「鼴鼠」有多大,或者「鴨子」長什麼樣子,我就必須用其他的屬性來描述鴨嘴獸的體積和嘴型,或者加上對鼴鼠和鴨子的屬性定義。屬性名單也常帶有評價意味,例如莎士比亞《理查二世》(Richard II, c.1595)對英格蘭之溢美。(頁217-221) 古典時期至中世紀,名單的表面底下,永遠能夠瞥見某種可能的秩序的輪廓——被奉為神聖的世界秩序,以及那股想給事物一個形式的渴望;到了文藝復興時代,名單已經被用來對那種世界秩序發動第一波攻擊;睥睨其中的條理秩序——拉伯雷[4],艾可視其為「為名單而名單」的詩學之始,為了對名單之愛、對「過度」(excess)的偏愛。(頁245、250)在這股趨勢中,又分流成兩種形式:一種名單過度而連貫,雖然冗長過了頭,但名單上的項目仍保有親屬或血緣關係;另一種名單不需要太長,但由於項目與項目之間看起來實在太沒有關係了,所以是「混亂的枚舉(chaotic enumeration)」。(頁 253-254)如此一來,名單不僅能挾帶評價,還能表現情緒,人們對於堆積數量、對於蒐集之欲,對於滔滔不絕發洩憤怒、熱情、詛咒或抓狂的本能,或者如艾可所承認的,在自己小說中放入名單「純粹是為了聲音的快感,以及個人對大雜燴的癖好。」(頁287) 本文最後要提的概念,事實上是這本書的開頭,同時也貫穿全書——「無限」。艾可一開始先區隔了「藝術」和「名單」對於無限的再現,他認為,美學上「無限」是一種悸動,人們(主觀地)仰慕比自身龐大、無法掌握之事物,並且仍相信它們具備有限但盡善的完全性(completeness);但名單中的「無限」意即(客觀地)在數目上不可勝數,此幾乎具體地暗示無限,稱為名單的再現模式,即當我們列出關於某事物局部的名單,事實上是為了彰顯該事物是無限的,而且不完結於「形式」。(頁15-17) 那麼,詩性名單究竟是以藝術的,還是名單的方式,再現事物的屬性呢?再者,根據艾可本人給實用名單的定義:純參考功能(或純實用性)、名單內容是實際存在的、名單內容可能不會更改(我對第三點有意見),它顯然不屬於上述名單再現模式的一分子。也就是說,艾可根本只不過提出了「無限」在「藝術上」兩種不同的再現手法囉?這本書可能遭來的批評恐怕亦足以列成一張名單了:包括用主客觀來界定藝術和名單,無所不包、不及備載的名單範疇,甚至寫作手法與意圖上的「難以言喻」。讀者難免要懷疑艾可「是認真的嗎?」我認為,與其說艾可洋洋灑灑列出的「名單」,是為了要解構(或嘲弄)這些來自不同美感領域的經典或權威,這本書更像是艾可對人類「癖性」之一番揶揄——人們對反覆重申、枚舉,以及不勝枚舉的癖好。而這些歷史之流中無盡的名單所質疑的,更是那象徵「對世界有成熟認識與掌握的形式」,是否真為人類「成熟文化」的特徵?倘若「形式」真為知識論上,人們唯一、一致的追求,我們又要解釋人類對於名單的熱愛,對於難以言喻的渴望呢? 認真也好,揶揄也好,《無盡的名單》提供給閱讀者的想像和樂趣絕對是不及備載的;艾可寫作總是很迷人,後勁也很強。以至於閱讀或觀看事物的時候,總不忍暗自笑指:「看吧!又是一個名單。」   [1] 又名神譜,古希臘詩人赫希奧德所做的六音部格律詩,內容敘述希臘諸神的起源與系譜。艾可在本書中說他是一份沒有完盡的諸神名單。見安伯托・艾可(Umberto Eco)著,彭淮棟編譯,《無盡的名單》(台北:聯經,2012),頁18。下文再次引用本書皆使用括號標註頁碼於內文。 [2] 設計對白。 [3] 艾可在導論中指出荷馬的「點船錄」正是此書的靈感來源,因此他在本書前三章用荷馬的作品來解釋他的許多概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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