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卡羅琳.芬寇爾(Caroline Finkel) 在其他要碰撞伊斯蘭教規的議題上,鄂圖曼的務實主義同樣表現無遺。人頭稅既然已經換了頂免役捐的帽子,兩性平等既不見於重整文告,也不見於歐洲的前輩們,教規上的第三種不平等——主與奴——眼看英國把奴隸解放列為當務之急,一時之間也成了熱門議題。一八○七年,英國取消奴隸交易(追隨丹麥及美國),一八三三年廢除奴隸制度;一八四○年,剛成立的英國與國外反奴協會(British and Foreign Anti-Slavery Society)宣布全面廢止奴隸交易及蓄奴為其主要目標。但根據教規,廢奴一事在鄂圖曼帝國根本就行不通,蓄奴合法,直到帝國關門,至於在改革方面,奴隸只不過是個文化議題,徒然突顯了文化上什麼是可行的,什麼是不可行的。 就鄂圖曼來說,解決問題時外國的利益多少要討好,但在家裡,說到底窒礙難行。第一步,是限制奴隸的買賣,一八四六年關閉數百年歷史的伊斯坦堡奴隸市場——明顯是蘇丹阿布杜梅西德下的旨令——原因則不是十分清楚,但英國人看來是滿意的。接下來的動作,一八四七年打壓波斯灣的黑人奴隸交易,一八四九年輪到北非的的黎波里,以及克里米亞戰爭期中,打擊來自喬治亞及切爾克西亞(Circassia)的白人奴隸交易——此舉一方面是因為英國的壓力,另一方面,就鄂圖曼來說則是想要「把流到帝國來的奴隸潮盡量打散變小。」當這些消息傳到吉達,引起極大的騷動。擔心利潤豐厚的黑奴生意就此變成非法,一些商人找上了麥加的沙里夫及為首的教士,堅稱改革違反伊斯蘭律法。麥加教士階層的首腦發布一項司法解釋令,痛批此一作為及重整改革,認係嚴重牴觸聖律,宣布對「土耳其人」發動聖戰,直指其為「多神論者」及「叛教者」:「對他們及其支持者,唯有一戰;加入我們的,將上天堂,與他們為伍的,必下地獄;他們的血將白流,他們的貨都將成為我們合法的戰利品。」鄂圖曼政府強力反擊,鎮壓此一暴亂,遏止了進一步的緊張。 一八五七年,希賈茲反動者最擔心的事情終於來臨,黑奴買賣禁止令全面實施。討論此一問題中間,鄂圖曼內閣決定,由於切爾克西亞人才「走出野蠻進入文明」,並幸運地來到鄂圖曼世界,由「貧窮與匱乏」進至「幸福與快樂」,切爾克西亞奴隸的買賣不能與黑奴買賣相提並論。禁止黑奴買賣令英國滿意,對於切爾克西亞奴隸的繼續交易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為了安撫希賈茲人,全面禁止黑奴買賣並未實施;至於實施的地方,由於並不成功,一八七七年及其後又再數度重申加強。 克里米亞戰爭之後,俄羅斯加緊對高加索的控制,大量切爾克西亞穆斯林湧入鄂圖曼領土,當地原住民有系統地將之驅逐,遂渡過黑海至安那托利亞北部各港口及巴爾幹的康斯坦察(Constanța)及瓦爾納(Varna)。當局除了要安置成千上萬難民外,還要面對一個棘手的問題,那就是這中間有許多奴隸。英國不同意買賣切爾克西亞奴隸的壓力,鄂圖曼雖然挺了過來,但這些本身已經是奴隸的人來到鄂圖曼領土,卻帶來一個完全不同的問題。為數六十餘萬的切爾克西亞難民當中,有四分之一是奴隸身分;這些人多數是農奴,而鄂圖曼人並不使用農奴。這些人一旦進入鄂圖曼領土,許多奴隸便要求自由,但主人卻拒絕。暴亂隨之而來,當局完全沒有準備,公共秩序受到威脅。問題相當敏感,一方面要照顧到難民,另一方面還要顧忌聖律的捍衛者,當局為此步步為營,一八六○年成立了一個難民委員會,處理三個主要問題:安置住所及分配土地,解決主人與奴隸之間的爭端,以及切爾克西亞中較為強勢族群出售弱勢族群的奴隸。這些問題提到了難民委員會及朝廷,由於與過去應用在這類個案上的伊斯蘭律法無關,政府可以接受。一八六七年,切爾克西亞人的奴隸問題總算形成了一個清楚的政策,按照其原則,基於兩種情況,切爾克西亞奴隸應該是自由的:其一,秩序重整改革已經把自由擴及鄂圖曼全體子民,其二,既為穆斯林即生而自由,為奴是律法所不許的。也就是說,切爾克西亞農奴的解放立即生效,主人的損失以國有土地做為補償。此一政策其實並不周全,但就長期而言卻十分成功。最明顯的缺失之一,就是切爾克西亞難民中的女孩,她們仍然是那些養得起她們的人的閨中奴隸——雖然鄂圖曼人從不將之視為奴隸。 傳統上,鄂圖曼的官僚及法官在伊斯蘭律法的執行上都表現出彈性;律法所規定的處罰很少完全用在罪案上,在其範圍內不能折衷的事情也很少。徹底禁止奴隸買賣,而非徹底禁止奴隸就是一個例子,一如改宗及脫教的有罪判決,往往不會全盤照著教義的嚴格規定。但到了十九世紀,政府拚命爭取人們支持改革,許多人卻拋棄了這種在伊斯蘭律法上傾向於折衷的習慣,因為,鄂圖曼的穆斯林愈來愈擔心,照著歐洲模式的改革計畫走下去,顯然會顛覆了他們的宗教及文化認同。另一方面,改革的步調太慢,列強都不滿意,特別是有關巴爾幹非穆斯林的,導致有些地方已經忍無可忍,鋌而走險,搞起民族自決來。 按照伊斯蘭的社會層級觀,非穆斯林本就不同於穆斯林,這種非我族類的觀點本身已經埋下摧毀鄂圖曼帝國的種子,當然,強調這種「區隔」的外在力量介入,就更加激化了這種內在邏輯使之爆發出來。數百年來,鄂圖曼帝國統治給予他們信仰自由的保證,東正教基督徒大體上都很珍惜,對於同為基督徒的拉丁西方,由於統治者比較缺乏包容反而很少認同,但這樣的時代早在十九世紀來臨前就結束了,主要癥結則在於一個東正教的強國——俄羅斯——在世界舞台上登場了。然而,在秩序重整改革之前,鄂圖曼帝國內唯一達成獨立的地區只有希臘,當時的希臘雖然是個小國,整個十九世紀,現代希臘的大部分領土都還在鄂圖曼的統治之下。在一個通訊不發達的世界,加上識字率普遍低落,多數鄂圖曼境內的基督徒並不在意本身的主權認同,對生活天地以外的世界也一無所知。 鄂圖曼與外在世界的關係,從一開始,就被認為是歷任蘇丹賜給友好國家的特殊恩典,亦即一般所謂的「有條件投降」。剛開始時,會有一些外交及貿易上的特許,以之維持相互的政治利益,並確保鄂圖曼市場中稀有但必要的物資不致缺乏。到了十八世紀,這種把外國人視為懇求者的假象已紙包不住火了,在鄂圖曼的眼裡,他們的行事作風無非是利用外交及貿易力量圖取自身利益,有條件投降的原始精神蕩然無存,鄂圖曼政府往往處於挨打局面。 整個十八世紀的過程中,拜居住及工作於帝國內友好國家外交官及商人之賜,有愈來愈多非穆斯林鄂圖曼人取得了額外的土地特權,這類受保護人的地位——包括免於稅捐及其他帝國義務的自由——即使按照十七世紀末葉有條件投降協定所訂條款,鄂圖曼帝國子民中也只有服務於外國領事館及大使館的人才有。漸漸地,外國的保護擴大到為外國工作的其他鄂圖曼人民——通常都是非穆斯林,因為這類工作通常需要語言能力,穆斯林很難得到這樣的機會。這方面的相關研究最詳盡的見於敘利亞,特別是阿勒坡:在這方面,英國一開始還小心翼翼,然而,譬如法國就看準了有條件投降所製造出來的空間可以榨取的好處多多,從十七世紀初葉開始,就習慣性地對許多放棄東正教改宗天主教的鄂圖曼人提供保護。隨著帝國談判籌碼減少,這種特權的浮濫益趨普遍。 鄂圖曼子民中,到底有多少人享有外國的保護,不容易得出精確數字,但從統計上不難看出,帝國在其非穆斯林子民中不得人心。舉例來說,十八世紀末葉,據說在摩達維亞及瓦拉幾亞就有二十六萬受保護人,另據估計,到了一八○八年,接受俄羅斯保護的鄂圖曼希臘人多達十二萬並不誇張。尋求外國保護的通常都是社會的頂層,不僅國家奪去了他們的稅收,而且有外國的外交官跟他們耳語,動搖他們對蘇丹的忠誠。塞利姆二世及馬哈茂德二世都十分注意此一問題,也分別採取措施,限制接受外國保護者的數量。十八世紀以來,隨著東方貿易衰落及西方貿易興盛,在帝國的商場上,鄂圖曼的穆斯林不再佔有優勢,非穆斯林卻因為整合進入當時的遠距外交與商業網絡,特別是那些受到外國保護的人,離開帝國到別處發展變得輕而易舉——而且許多人都做到了。 因此,相較於非穆斯林,穆斯林的經濟地位變得相對弱小,前者或是從國際貿易上獲利,或是做西方與鄂圖曼的中間人賺取商業利益。但到了政治舞台上,一如往常,非穆斯林成功的機會遠不如穆斯林——儘管改宗成為伊斯蘭的門戶是敞開的,晉陞的機會還是有,而且不乏例外。但不管怎麼說,兩個群體各有各的不如意:穆斯林是因為自己雖然主宰國內貿易,但在財富上永遠贏不過非穆斯林在國際貿易上的成就;非穆斯林則是因為被排除在真正的權力之外,縱使有商業的成就做後盾,政治野心卻沒有出口。雖然是各有所長,但卻有如楔子之契入穆斯林與非穆斯林之間,徒然激化了兩者的分歧,以及非穆斯林在一個穆斯林國家中低人一等的地位。 秩序重整改革明顯擴大了穆斯林與非穆斯林之間的裂痕,助長了雙方各自的不滿。對非穆斯林來說,隨便想想都知道,只要出了鄂圖曼的國門前途一片大好,何況還有列強在一邊鼓動他們去實現這個夢想。改革者卻事與願違,為了追求「好政府」所採取的措施,在某些方面結果完全相反,允許行省擁有某種程度的自治,徒然激起兵變反對馬哈茂德二世想要加強的中央化,並在非穆斯林佔優勢的地方強化了他們希望另立門戶的動能。希臘的例子就說明了這種希望是有可能實現的。 對當時的政治人物來說,秩序重整的確指出了許多積重難返的問題,但他們所提出的解決方案卻有所不足。阿里帕夏呈給蘇丹阿布杜拉濟茲的政治報告中陳述了他的觀察: 不同群體所享有的(不平等)優勢皆起於其所司職責之不平等。這是一個大難題。穆斯林幾乎全都投入了政府公職,其他人只得獻身賺錢的行業。如此一來,後者所建立的有力優勢乃凌駕了陛下的穆斯林子民。此外,(只有穆斯林才服兵役)。在此一情況下,穆斯林人口以驚人的速率下降,很快就會遭到稀釋,變成無足輕重的少數,日復一日,愈趨衰微……一個人把自己最有活力的歲月都耗在軍營中,有朝一日返鄉,還能有什麼用?……穆斯林必須和基督徒一樣,獻身(商業)農耕、貿易、產業及工藝。勞動才是唯一可長可久的資產。陛下,我們全都要勞動,那才是唯一安全的途徑。現在還來得及,把穆斯林從造福基督徒的責任中解放出來……讓基督徒按照他們的人口比例去當兵、當官及從事公職。 不平等的兵役制度,以及一八五八年採用西方私人財產觀念所實施的土地法,惡果很快就看到了。舉例來說,一八六○年,英國的報導指出,穆斯林失去了土地,都被有錢的基督徒買走了——而且,並不是因為人在前線,而是人還好好地待在家裡。 本文收入《鄂圖曼帝國三部曲1300-1923:奧斯曼的黃粱夢(全三部)》 內容簡介: ◎人類歷史的瑰寶 由迷霧夢境中冉冉崛起的帝國史詩,橫跨三大洲,穿越七個世紀,世界史上規模最大、最有影響力的帝國之一。 ◎第一本完全呈現鄂圖曼帝國的書 探索中東問題的根源,打破西方與穆斯林之間相互認知的鐵幕,任何希望瞭解現代世界的讀者都應該閱讀這本書。 更多故事: 【冷知識週刊】第二十八號:基隆的雞籠中元祭 2015-08-22 17:56:17 1 【魔幻拉美】拉丁美洲在沉默中對抗剝削,寫下歷史 2016-01-04 07:22:23 1 花蓮縣長也不懂的事:蘇花改路線上的漢本遺址,如何改寫我們對臺灣歷史的認識? 2015-12-29 09:00:16 1 穿越學術絲路的不老少年:中研院院士張廣達訪談(1/3) 2015-05-19 22:51:28 1 英國的,也是世界的:大英帝國與紅茶的全球史 2015-06-18 10:01:38 1 【冷知識週刊】第六號:一場甜蜜的災難──波士頓糖漿大爆炸 2015-03-14 09:00:55 1 伊斯蘭墓地與華人油紙傘──墳墓裡的東南亞故事之馬來西亞篇 2015-01-28 10:21:20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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