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丸谷才一 前情提要:穿著綠色上衣加咖啡色襯衫,搭配灰色褲子,沒繫領帶,介於上班族與畫家之間的風格──這名男子梨田雄吉遇見了前幾日認識的女子三村朝子。穿著灰色洋裝的朝子,披著葡萄紫的開襟毛衣,齊整且白皙的臉配上大眼睛,顯得聰慧,卻有著一筆淡淡的寂寥氛圍。 《假聲低唱君之代》擘畫日本人對台灣獨立運動的想像與企圖,關於國家的威權、批判,以及從屬於國家隨之而來的便利,其巧妙結合情愛與政治議題的書寫,開展「國家是什麼」的滔滔雄辯。在丸谷才一戲謔的筆觸下,國家規訓的意識型態其可笑與偽善,無所遁形,近代國家的建國偉業不復嚴肅,而遭滑稽地解體。戰後東北亞情勢,雖是國事又似床事,列國競逐糾葛,如陷三角關係。個人與國家之間,宛若男女情事,輾轉反側,難捨難分,卻又相互角力,錯綜複雜。 接近秋末的午後五點,外面已是昏暗的夕暮。 地下鐵車站在螢光燈白光扁平地渲染下,絲毫不見陰影。再過五分或十分鐘之後,這裡便會擠滿急於返家的雜沓人群,但現在無論是月臺還是陡峭而長的電扶梯,都略顯空盪,同時並沒有可供上下的步行階梯。 這車站位處河流所沖蝕出的深谷旁側,或許是因為電車鐵軌通過河川下方的關係吧,月台便橫亙在地底下。 客人下車後,都必須靠著傾斜近五十度,同時蜿蜒有六十公尺的電扶梯來搬運,直到看見天日為止。由下往上仰望,左邊的兩部往上,右邊的兩部往下,全都是電扶梯。移動的四塊金屬板,井然有序地並列著。 男子獨自一人搭著左側的電扶梯上樓,手上空無一物,但也沒抓住扶手,年紀看來可說是即將邁入老年,但也可說是中年人。那是因為與這男子的孩提時期比較起來,今天的日本所認定的中年層範圍,較廣的關係。 同時他滿頭豐饒的黑髮,讓他看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雖然略有中年發福的感覺,但大致可說是中等身材吧,沒蓄鬍子,五官既不美也不醜,非常普通,不過因為精悍與彷彿羞怯的靦腆感覺相互交錯,讓這複雜的重層感格外突出。 那是一張有時非常平易近人,有時卻予人厚臉皮印象的臉孔,但現在卻顯得有些落寞,緊抿著嘴,既沒穿外套,也沒穿風衣,帶著綠色的上衣加上咖啡色的襯衫與灰色的褲子,沒繫領帶。 他從事的行業,看來似乎對穿著相當講究。本人打算走的是畫家與上班族的中間路線,但旁人看來或許稍稍接近畫家,他是名叫梨田雄吉的畫商。 中年畫商的臉處於無表情以及不悅之間,他無意識地看著搭著兩部電扶梯,魚貫下樓去的人們,往樓上攀升而去。他前方約五公尺內,空無一人,緊鄰著右手邊上樓的電扶梯,同樣地人影稀疏。 然而他對面往下滑去的兩部電扶梯,隔著三、四階,有時離得更遠,各自站著一人。有時非常稀罕地,有兩人併排而立,這些人們,朝他接近,與他擦身而過,緊接著馬上分開,順流而下。 有買完東西返家的主婦、白人男性、有穿著黝黑的風衣,由上而下的扣子都牢牢扣上的老人、國籍不明的少年、白人女性、穿著夾克的年輕人、兩名女學生、上班族。 就在再十五公尺左右便能抵達頂端的這時,梨田的臉突然神采飛揚了起來,因為他看見搭著隔壁的隔壁的電扶梯,正要下樓的年輕女子。女子穿著混著銀色的灰色洋裝,批著葡萄紫的開襟毛衣,齊整且白皙的臉配上大眼睛,顯得聰慧,但卻有著一筆淡淡的寂寥氛圍。 那是無論是任何人,在這樣的地方,獨自一人搭著電扶梯時,都容易陷入的一種失神狀態,也因為這樣,更加深了那樣的寂寥感。梨田凝視著那白皙臉龐,想著這絕對是之前到小手工藝店去送版畫時,人家介紹的那位女子沒錯。 但總覺得女子與那時親切近人、沉穩的樣子不同,懷疑當時的女子或是妹妹,而這位是姐姐,也或許是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也說不定。下定決心:萬一認錯人了,大不了道歉,於是便大聲呼喚。「朝子小姐!朝子小姐!」 朝子急忙尋找呼喊著自己的男子到底位在何方(此時,電扶梯已經往下約有一公尺,男子也以同樣的距離靠近),緊接著,對於這名揮舞著手,看來頗為高興的男子到底是誰,瞬間感到疑惑(在此時又縮短了相當的距離),但馬上浮現微笑,打了招呼。 「啊,之前多謝您。」 「不,不,您一切可好?」 「都好。」 「正要回家嗎?」 「是的。」 就在此時,兩人擦身而過,應該各自便在樓上與樓下告別,朝子這麼想,邊微笑著,邊微微點頭致意。 然而此時梨田迅速地回過頭來,往下看,確認自己搭的電扶梯沒什麼人,馬上急速轉身,朝不停地往極為陡峭的坡道攀升的金屬樓梯若無其事似地小跑步下樓去。朝子小小地喊出聲來,但並不介意。他身手敏捷,腳步極為輕盈,依舊還是沒抓住扶手。 站在距離約有十個階梯下方的年輕人,吃了一驚,側過身子往邊靠,畫商喊了聲:「多謝」。 站在距離三個階梯下方,提著大紙袋的白髮老太太,以不悅的神情直瞪著他,但他慇勤地招呼: 「失禮了」,「失禮了」,因此不得不將身子側向與年輕人的相反方向,但仍繼續瞪著他。梨田將右手輕輕地舉起至胸前致謝,穿越通過。 緊接著,有三名一起的上班族,個別站在各自的階梯,嘟噥著:「這人是怎麼回事…」 「那有人這樣的!」 「沒人這樣吧!」 但梨田以開朗的聲音一邊道歉,穿越而過。在四台電扶梯半數乘客(或許更多)的注目下,就這樣往下移動了數十公尺,比朝子要早些站在電扶梯終點的台階上,在隔了一個電扶梯的下樓專用口,笑嘻嘻地,但同時還是不由得稍稍喘息地等待著。此時,神情顯得興奮的年輕女子,緩緩地走近。 朝子一開口馬上便說:「真是魯莽呢!」她說這話的口氣, 與其說是責備,不如說是嘆息。兩人心中之間的距離,正因剛剛發生的事,一下子快速地短縮。 梨田前天才認識了三村朝子。 …… 梨田一出剪票口,邊走邊低聲說:「哎,對了。」緊接著露出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說:「吃飯前,我必須先到個地方去。我露個臉,再一起去餐廳。請給我三十分鐘左右。是個小小的集會。」 「是什麼會呢?」 朝子會問到,是理所當然,也就是說,正因為電扶梯以及日本錦蛇事件跟他親近起來,反倒讓她覺得需要更小心。因此,要是梨田隨便說些突兀的事,她一定會拒絕與他前往。 但畫商的回答出乎她意表。 「哎,就是總統就職宴會嘛。」他平心靜氣地回答。 「那是…」,朝子的表情顯得認真,躊躇了一會兒,似乎下定決心似的,與其說是半信半疑,不如說是試圖努力地笑著說:「美國的嗎?」 畫商也毫不在意地笑著說:「不,是我沒說清楚。不是美國,是台灣。雖說如此,也不用搭飛機,當然就在東京,在附近。台灣的,該說是流亡政權嗎?台灣民主共和國預備政府。政府就在東京,我的台灣友人,這次就任總統了。」 「原來」。 「也就是說,他們反對蔣介石以及他的兒子蔣經國這個政府,在日本戰敗後從中國本土進入,支配台灣,所以企圖進行台灣獨立。他們台灣人,但不是高砂族而是原來的中國裔,以台灣人來統治台灣為目標,在很久之前便開始了這個運動。第二任總統之前因病去世,副總統便升格為總統。就像羅斯福時候的杜魯門吧。也可說是甘迺迪時的詹森。」 「那麼,是不存在的國家的總統吧。」 聽到那無邪同時冷酷的說法,畫商不由得苦笑。 「哎,妳說不存在,的確是不存在,但是卻是存在於腦海裡,該說是心裡吧。地圖上不存在,但將來或許可能成為這國家領土的土地,是像芋頭似的形狀畫在上頭。無論你看哪個年鑑,都沒那樣的共和國。但在心中,卻是熱情澎湃地真實地存在….」 「原來是這樣,心中的國家….」,如此悄聲地說,朝子稍稍思考之後,問: 「也就是說,梨田先生是他們的同情者?」 「不,在他們心中是存在的呢,那個國家,姑且不論我心中如何。我雖然不是特別支援他們的運動,但我的朋友成了總統,因此不跟他說句祝賀的話,說不過去。他人很好呢,請陪我出席一下吧。」 「可是….」 「也不會對你到台灣旅行造成妨礙,沒問題的。蔣經國政府非常上道,並不會特別厭惡與他們往來的日本人,我之前去過,也有其他的人去過。」 「不,不是那樣的,那麼正式的場合,我這身衣服…」 「別擔心。可不是比我身上的衣服好得多了嗎?就職典禮已經結束,是一般服裝的宴會呀。亡命政權怎可能舉行穿著燕尾服、晚禮服的宴會呢?也不可能有經費舉行那樣的宴會。總而言之,大家都在辛苦工作。新總統是超市與幽會旅館的經營者,閣員中有的經營小鋼珠店,也有人經營拉麵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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