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恩‧歐佛頓(Iain Overton) 有幾種人會用槍殺人。 一種是為了彰顯掌控力,多半是罪犯、幫派份子、恐怖份子、警察或軍人,他們一扣扳機就結束一條生命,目的是為了遵守特定的意識形態或教條,可能是想稱霸街頭、搶劫、維持秩序、想保護國家甚至行使懲罰。 奪走他人性命時當然就成了殺手,但他們通常不是為殺人而殺人,死亡只是權力和控制的副產品。 無數多的擁槍者,槍殺他人以聲張個人權力,他們陷入一時的狂熱、絕望、憤怒或自我防衛,於是用手上的槍來奪人性命,有時他們的行為具正當性,但大多不是,殺人多半未經預謀,而是對威脅、狂熱或恐懼的反應,背後動機非常多樣,想了解到底是什麼原因使這些人殺人,就跟了解人生一樣複雜。 有兩種人因為向黑暗面靠攏而想置他人於死地。殺人不是報復、防衛或欲望的副產品,而是讓自己強大的手段,大規模槍擊事件的兇手就屬這類,他們往往是年輕人,暴怒之下在單一的公開場合殺人,他們不屑一般人為了搶劫、忌妒、不滿而施暴,也無視於正義的基本概念。 或是殺手。這群殘酷的稀有品種為錢殺人,但「錢」不是唯一理由,因為他們永遠都找得到其他謀生方式。 當我把關注焦點從生者與者人轉移到手中握槍的人時,首先想寫的兩種人,是大規模槍擊事件的兇手,以及暗殺者。 二○○八年九月的某一天,我徒步經過芬蘭西部某小鎮外圍的濃密森林時,雪開始飄落。 我來到考哈約基(Kauhajoki)令人毛骨悚然的外圍地帶,之後被困在無邊無際的樹林,試圖尋找步槍的靶場。幾天前,有個現在已經死亡的人在那裡射靶並被拍成影片,當時他口出惡意話語,預告一個恐怖事件即將到來。 我在十分鐘前就從道路轉進這座令人幽閉恐懼的林子裡,現在已經迷失方向,踩在結冰地上發出的聲響劃破寧靜,一想到樹林深處的狼和熊就令我無法專心,然後就在前方的松樹間,我看見一個木製標靶的輪廓。 男子被踩過樹葉的窸窣聲嚇了一跳,我在他正要轉身之際先注意到他,他的外套與周遭的綠意相當協調,接著我看見他的手臂輕輕拖著一把步槍。撞見一位帶槍的陌生人,還真是天不時、地不利。 幾天前,二十二歲的芬蘭人撒利(Matti Juhani Saari)做了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他走進就讀的大學殺死十人,在距離這裡五英里處的考哈約基塞納理工大學(Kauhajoki School of Hospitality)大開殺戒,他手持華瑟P22(Walther P22)半自動手槍,頭戴黑色頭套,身穿軍人的黑色工作服,從地下室潛入校園大樓後爬上樓梯,一副在出戰鬥任務的樣子,殊不知他才是芬蘭這座安靜小鎮上唯一的敵人。 當天早上十點半,撒利先走進一間教室開槍,一群同學正在這裡考商業研究,他逐一趨近受害者近距離射擊,接著來到走廊裝填新的子彈後回頭去殺老師。他在教室緩緩繞行,對發出聲音的人送上慈悲的一擊(coup de grace)。 撒利殺了人後,打電話給一位友人吹噓自己幹的事,接著把汽油潑灑在血跡斑斑的地上,扔了一根火柴便走出去,熊熊烈火在他身後燃起,九位同學和一位老師已經沒有氣息,另外十一位在烈焰中受傷,撒利眼看學生們尖叫跑進芬蘭秋天的微光中,之後便對自己的頭部開了一槍。 這是芬蘭史上承平時期最慘重的攻擊事件,共死了十一人,撒利開了一百五十七槍,其中六十二槍在受害者的體內被發現,光是一個人就挨了二十發子彈。 有一發最不令人惋惜的子彈,用在他自己的身上。 他發出的最後一聲槍響,為一場另類的競賽鳴槍起跑,記者競相趕往現場報導當下最熱門的話題:大規模槍擊事件。 當時我正好在奧斯陸,倫敦的新聞採訪部認為挪威跟芬蘭很近,於是打電話給我,要我收拾行李到那裡去,殊不知奧斯陸距離案發現場有七百英里遠,車程十七小時。 事情就是這樣。 當時一起工作的還有前途看好的珍妮.克里曼(Jenny Kleeman),共同為獨立電視新聞(ITN)報導石油為挪威帶來的龐大財富。當我們正在分析奧斯陸的主權投資基金時接獲這通電話,而「死亡」根本不在當時的料想之中。但是一天後的我們飛(不是開車)到考哈約基,那件事不僅永遠在當地留下印記,也在我的心裡留下印記,因為這是我第一次遇到大規模槍擊事件的真實狀況。 飛機一著陸,我們就開始馬不停蹄,因為人在倫敦的編輯急於知道撒利的行兇動機,於是我們很快就獲悉這個有情緒困擾的兇手在事發前幾個禮拜,曾經以Wumpscut86的署名在網路上刊登幾段影片,還附上恐怖的訊息:「下一個死的就是你。」影片顯示他在當地靶場用華瑟P22射擊。 所以我才會在那座森林中迷路。當時我來到那座靶場,也就是撒利被拍到的最後所在位置時,這個年輕殺手死了。但沒有人知道當時誰在攝影機後面,難不成有共謀者?我低頭看男子的步槍,心裡想著各種可能性。 男子回過頭,狠狠瞪我一眼後「嘖」了一聲,我才明白一開始我以為他在生氣,原來是不高興被打擾。撒利的影片是自己拍的,這名男子也沒打算殺我,只是對我背著錄影機在林子裡亂闖感到不爽罷了。對他來說,我出現在這偏僻省分的窮鄉僻壤清楚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嗜血的媒體鏡頭即將到來。 現代的大規模槍擊事件的兇手和媒體彷彿連體嬰, 新聞記者在科倫拜校園事件(Columbine)、鄧布蘭校園屠殺(Dunblane)和桑迪胡克小學槍擊案(Sandy Hook)中大肆報導,讓這些地名永遠留存在大眾心中。 在新聞界「有血就有收視率」的情況下,當晚全世界的頭條都是撒利血洗校園以及考哈約基,新聞快報出現校園外一排排光影搖曳的蠟燭和泰迪熊,而芬蘭的救難隊不知所措圍成一圈的畫面在全世界放送,槍手邪惡的影片和他醜陋的誓詞,重播了一遍又一遍。 這當然是個大事件,不僅因為這是芬蘭在兩年內發生的第二起大規模槍擊,也因為死的都是些前途大好的年輕白種學生。 類似事件在西方新聞界非同小可,因為一則新聞事件要花多少時間報導,取決於偏見和優先順位,也就是「死亡新聞的階級架構」。白種槍手在美國殺死二十名學童,將占據全球新聞的主要版面,二十名成年黑人在奈及利亞的槍林彈雨中喪生,卻幾乎無人一提。若是學校遭到大規模槍擊事件,報導篇幅一律多於其他地方,即使美國企業遭 大規模槍擊事件血洗的可能性是其他地方的近兩倍。 換言之,儘管大規模槍擊事件僅占美國所有槍殺事件的百分之一左右,但是就新聞頭條和報導版面來說,衝擊卻相當深遠。 有人說媒體做得太過火,極盡能事報導大規模槍擊事件,反而鼓勵其他人有樣學樣,讓扭曲的靈魂豁出去幹一場驚天動地的壞事,這種看法有其邏輯。 西元前三五六年,希臘人黑若斯達特斯(Herostratus)縱火燒毀以佛索(Ephesus)的亞底米神廟(Temple of Artemis),當時的人寫到他此舉是企圖留名後世,結果還真如其所願,他也是摧毀古代世界七大奇蹟的人,說明犯下重罪也能留名千古;同樣我們也知道蘭薩(Adam Lanza)、趙承熙(Seung-HuiCho)、安德斯.貝林.布雷維克(Anders Behring Breivik),以及可能有一小部份是因為我的報導而認識他們的撒利。 一九八○年代維也納地鐵系統突然爆發自殺潮,之後各大報同意配合執政當局改變報導內容,避免對於跳火車的解釋過度簡化,並將類似悲劇事件移除頭版,標題上也不出現「自殺」兩字,結果當地的跳軌自殺率下降百分之八十,清楚說明了媒體極端行為可能的影響 於是就有人要問了,「如果媒體完全不報導大規模槍擊事件,同樣的事還會發生嗎?」 許多人直言抨擊媒體對某些大規模槍擊事件的大肆報導,一位法庭心理醫師對ABC新聞表示,播放維吉尼亞理工學院的殺手影片是社會的大災難,「簡直就是他的公關影片,要將他本人變成昆丁塔倫提諾片中的人物……影片沒有任何教育意義,只是在認可他的行為。」 還有人說,報導槍殺事件令人髮指的細節,幫助「情緒困擾者將抽象的沮喪變成具體的幻想實踐」。 或許這些意見都沒有錯。但媒體的聚焦也凸顯出國家對現行槍枝法律的立法不周全,密集報導考哈約基,促使了芬蘭政府減少核發手槍執照,同時提高擁有槍枝的年齡門檻,這些都是媒體促成的。 因此,當新聞記者蜂擁到這處遭槍火蹂躪的安靜小鎮時,他們應該告訴自己,到那裡報導恐怖事件只為了一個理由,就是努力讓類似事件不再發生,不是為了挑起人民情緒,而是告誡世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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