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丹‧華希本(Dan Washburn) 二○○九年十一月底,中國政府各部會舉行一場記者會,宣布他們最近對非法使用土地的查緝,其中有五項具體的調查被凸顯為將受到「嚴厲懲罰」的案件。 有三項牽涉重工業:一座焦煤廠、一座塑膠廠,和一座稀土金屬礦。另兩項的違規者都是高爾夫球場,而且都成了國際新聞。《中國日報》的標題為「高爾夫球場違規取得土地」,《美聯社》則報導「中國誓言取締非法高爾夫球場」。 馬丁不以為意,把它當成北京一連串光說不練的威脅之一。 他的中國生意比以往任何時候興旺。從二○○四年中央政府頒布全國高爾夫球場禁建令以來,約有四百座新球場開張。六百座左右高爾夫球場幾乎全部在某些方面都違法。二○○九年十月,國際奧林匹克委員會也宣布高爾夫將在二○一六年里約奧運時,重新納入夏季奧運的項目之一,為一百多年來頭一遭。許多人預期高爾夫重新納入奧運,將促使熱中追求獎牌的中國讓這項運動合法化。 然而政府卻動用重機械,開始挖掉球道。 推土機在十二月初的一個週五黎明出動,有十幾輛排列在位於浙江省安吉龍王溪高爾夫鄉村俱樂部的鐘塔型大門外,該處距離上海約一百四十哩。車隊開進球場前的廣場,經過噴泉和銅鑄的騎士像,經過壯觀的都鐸式俱樂部會所,來到數百萬美元打造的十八洞球場。 這座球場開張才一年多,預訂秋季要舉辦一場歐洲女子巡迴賽。挖土機花了十天翻開球場,鑿開草坪和截斷埋在土裡的灌溉管線。他們沒發現囊地鼠的蹤跡,但造成的破壞肯定會讓史拜克勒〈Carl Spackler,譯註:電影《瘋狂高爾夫》﹝CaddyShack﹞的主角〉為之讚嘆。 表面上政府破壞球場的理由很簡單:安吉龍王溪風景優美的四百英畝土地有超過四分之一是違法使用的。官員說,將近三十五英畝的違法用地是農地,而農地在中國則是愈來愈寶貴的資產,因為中國的可耕地不到八%,卻要養活全世界二一%的人口。 從一九九六年以來,中國損失超過三萬平方英哩的可耕地,剩下總面積約四十七萬平方英哩可耕地,已很接近政府所宣稱供養中國龐大人口所需的四十六萬三千三百二十三平方英哩基準。雖然中國糧食自給自足的能力已大為提高—近幾年來收成創下歷史紀錄,使政府宣稱超過九五%的穀物已能自己自足—聯合國統計仍有約一億中國人「營養不良」。土地掠奪的問題在農村很嚴重,二○○九年中國報告有四萬二千件違法土地使用。 雖然高爾夫相關營建僅占總數的極小部分,但這種「富人運動」仍很容易在這個有約七億貧窮農民的國家,成為當局的目標。 諷刺的是,中國政府不歡迎高爾夫,或至少擬訂具體法規來減緩其無可阻擋的發展,正是讓情況失控的主要原因。當時北京甚至不知道國內已有多少座高爾夫球場。在二○○九年十一月一場記者會上,國土資源部官員說,他們利用衛星影像嘗試估計數量。在更早的二○○四年宣布禁建高爾夫球場時,國有媒體報導中國當時已知的一百七十六座球場中,只有十座取得中央政府的許可證。 「現在市場一片混亂。」一位高爾夫開發商說:「如果有某個地方的當局核准一座高爾夫球場,其他地方當局會說他們也可以核准高爾夫球場。地方當局都沒有核准權,但每個地方都這麼做。」 龍王溪鄉村俱樂部所在的安吉縣就是這種情況。 安吉向來是浙江省較窮的縣,唯一出名的珍貴自然資源是擁有十五萬英畝竹林〈是電影《臥虎藏龍》高潮打鬥戲的場景〉。該區最高政府官員據說告訴別人他對安吉有兩個夢想:建一所大學和一座高爾夫球場。問第二個夢實現的地點劍山村的任何人,他們會告訴你龍王溪高爾夫球場是當地政府促成的計畫,目的在吸引來自杭州和上海的有錢顧客來到貧窮的鄉下,刺激當地經濟。 龍王溪的會員證可能高達人民幣三十四萬元,但在俱樂部圍牆外仍能看到該區傳統簡樸生活方式的許多痕跡。在隔開球場土地與劍山村的小溪中,當地婦女清洗衣服,男人則在上游以長竹竿趕著成群的鴨子。人們還常說到他們的「生產隊」,儘管這是從改革前中國共產農業體制遺留下來的用詞。 村子裡也有許多成長的跡象,例如對生態友善的模範住宅,和小工廠製造的裝潢竹牆覆材。老舊的卡車不斷穿梭在馬路上,超載著各種生產階段的竹子:一捆捆的竹竿、竹板、竹片和可以運到市場的成品。街旁的房子和公寓區正在興建,磚頭和水泥結構外面包著竹鷹架。 在一座工地對面的石造建築是劍山農庄,一家以革命為主題的俗氣餐廳兼旅社,客房外面掛著毛澤東、史達林、列寧、馬克斯和其他共產黨大人物的畫像。所有這些發展都是在二○○五年龍王溪球場開張後發生的。 「我們的村委員會靠這個高爾夫球場發財。」劍山農庄隔壁一棟嶄新的社區中心裡一名老人說:「三個生產隊搬到那裡,我們一直靠高爾夫球場維生。新房子超過一百棟。沒有發展高爾夫,我們哪來的錢蓋新房子。」 在社區中心,一座籃球場外的一堵戶外牆上有一幅壁畫,上面寫著粗大的字: 創造劍山村「美麗農村」的三個核心目標: .加緊發展休閒產業 .提高農民工資收入 .促進建設和諧社會 這些字印在像電影銀幕般大的圖像上,一張龍王溪高爾夫球場的彩色照片,拍照的當時肯定球道比現在翠綠得多。 在「打壓」記者會後不久的二○一○年初,這座球場已經關閉,但越過小溪可以找到一條蜿蜒繞過球場南端的泥土路,並看到以圍牆阻隔、曾是後九個洞的部分球場。部分地方被剷除的泥土厚度將近一碼,且大部分球道看起來像剛犁過、等待春季播種的田地。 但仔細檢視可以發現一些「蹊蹺」。 所有看得到的果嶺和開球台 — 高爾夫球場營建最昂貴的部分 — 都沒遭破壞。四周的翻剷有許多似乎沿著一條整齊的線。果嶺和部分餘留的球道每天都有人澆水和除草,高爾夫球車道毫髮無損,所有建築和大多數造景也一樣。一些較小的矮樹叢仍罩著白色塑膠套,以保護它們不受寒冬損壞。這裡是新工人的樂園嗎?每個生產隊都有一個專屬的果嶺? 「別擔心,球場不會變成農地。」數十名仍留在龍王溪的工人之一安慰地說:「我們正在修復破損的地下管線。遲早我們還會再度營業。因為果嶺沒有遭到破壞,重建的時間一定很短。政府和我們公司有一些關係。」 這種好關係現在似乎變緊張了。當北京把矛頭指向龍王溪時,地方官員裝模作樣地趕往山上,許多人否認知道「安吉中國生態旅遊健康中心」〈龍王溪當時的正式名稱〉裡面存在一座高爾夫球場。這當然很荒唐:龍王溪一年前還是中國國內高爾夫巡迴賽的一站;它是浙江省高爾夫隊的正式訓練中心;地方政府在高速公路旁設置了大路標,指引人們前往「龍王溪鄉村俱樂部」,上面還有一個人揮著高爾夫球桿的側影。 「只有鬼會相信他們說的話。」劍山一家商店的老闆說:「政府官員經常去那裡,他們怎麼會不知道?」 儘管在高爾夫球場的工人這麼說,熟悉內情的消息來源透露,龍王溪背後的開發商杭州恆勵集團,並不急著支付必要的修復費用,或者馬上與他們感覺背叛了他們的地方政府重新勾搭。許多劍山村民認為,破壞球場是地方官員設計的行動,目的在避免他們遭到北京的懲罰。 值得注意的是,推土機是悄悄運來的。 唯一報導龍王溪這場戲的是杭州的《青年時報》,但報導不久後就被從報紙的網站刪除。「地方政府已經背叛〈開發商恆勵集團〉一次,很難說他們不會再犯。」消息來源說:「除非他們能保證現在的計畫完全合法,開發商不會再進一步。」 當然,恆勵在這個亂局中也要負點責任。在中國建高爾夫球場的風險人盡皆知,儘管近幾年來似乎較為緩和。此外,官方的農村土地歸類雖然經常隨著新當權者的喜好而改變,沒有人能否認,原本擁有龍王溪鄉村俱樂部部分土地的村民,都從事農作 — 主要種植稻米和梨子 — 的事實。 事實上,該公司在二○○六年到二○○八年間,已支付違法使用土地的罰款將近一百二十萬美元,因此他們知道政治氣候的動盪。但消息來源說,每次被罰款後,地方政府就催促他們繼續營建。罰款只被視為做生意的成本。 在這個案子中,似乎遷移和補償村民的過程問題層出不窮,導致龍王溪被列為政府調查的少數對象之一。由於國家擁有所有土地,開發商的錢照慣例直接交給地方政府,大部分錢被政府官員中飽私囊,沒能交給原本擁有土地的村民。 劍山村一名老人說,他收到的人民幣十萬元不夠彌補他蓋新房子的成本,而且他每年可從高爾夫球場得到的一千元「租金」 — 球場向顧客收取打一回合高爾夫的費用高達八百元 — 「根本不夠用」。他聳聳肩又說:「但我們有什麼辦法?」 龍王溪的業主接下來會怎麼做還不明朗。一名安吉縣土地資源局的職員被問到最新發展的情況時,只表示「問題已經解決了」,隨即掛斷電話。 馬丁相信這類故事都是真的,他估計有九○%工程都遭遇某些與土地有關的「障礙」,包括村民搬遷、墳墓移除,或者是農地爭議。馬丁表示,近幾年來農地的爭議愈來愈多,已成為棘手的問題,因為就像一位球場設計師說的:「中國每一吋不是被用來營建或當公路的土地,似乎都被用來耕種農作物。」這類問題應該由地方政府、開發商和土地的居民共同解決,而且早在營建團隊抵達工地前就應處理,但馬丁的經驗很少是如此。 即使問題都已解決、所有地方政府機構都表示滿意,高爾夫球場在技術上仍屬非法。你可以獲得搬運土壤和種草的許可,但無法獲得建高爾夫球場許可。因此當政府稽核員〈馬丁和其他人所稱的「高爾夫警察」〉找上門來時,龍王溪的業主這才發現,一切只能靠他們與地方掌權者的關係。而一旦北京決定介入,這種關係恐怕也靠不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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