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梅原 猛(Umehara Takeshi)
哲學家的任務
話說,我拿到的講題是「二十一世紀日本文明的角色」,但我原是個哲學家,過去二十年來主要的研究範疇是日本的古代。
在日本,我的學問一般被稱為梅原日本學或梅原古代學,也針對日本的古代寫了很多書。因為這樣的緣故,談日本的古代會是我非常擅長的事,但若要展望未來,我就不太在行了。
因此,今天這個「二十一世紀日本文明的角色」的題目,已逾越了我身為古代學者的專業範圍,不得不說是非常大的挑戰。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有義務必須做些回答。
因為我擔任海部俊樹首相(當時)私人懇談會——即「理想的二十一世紀社會懇談會」(以下簡稱「二十一世紀懇」)的主席。
在日本,這個懇談會很罕見地有四位女性成員,而整體是由十一名二十幾到六十幾歲,不替任何職業團體代言的人士所組成。從去年(1989)十一月到今年(1990)五月為止,每月兩次左右與海部首相共進早餐,自由地討論各式議題。我會接受懇談會主席一職,緣於我是海部首相高中學長之故。
日本學者通常不大喜歡與政治有所關連,但因首相既是多年好友,又是我學弟,他的請託實在無從拒絕。社會上有人謠傳我是海部首相的智囊,事實上,他從未徵詢過我關於政策的任何意見。唯一一次,他來問我:當要表達堅定的決心,展現政治家的果斷,該說什麼比較好?我的建議是「橫渡盧比孔河」或「骰子已擲下」。
不過,首相最後並沒有採納。若說我是他的智囊,那麼我還真是個無用的智囊呢!但話說回來,我倒不認為二十一世紀懇沒有發揮作用。
二十一世紀懇的第一建言就是環境問題。
我們曾與海部首相三番兩次地討論過這個議題。日前,首相在休士頓的高峰會針對百年地球再生計畫提出意見。日本首相在高峰會明確陳述己見,過去少有先例,因此可說深具時代意義。首相會在高峰會提及地球再生計畫,源於這是二十一世紀懇經常討論的議題。
正因之前擔任二十一世紀懇的主席,今天我才會接下這個充滿挑戰性的演講。況且誠如前述,哲學家絕不能只停留在研究過去的哲學,還應為人類未來的生活提供願景。
但話雖如此,這個問題實在太困難了,是故一直以來我都沉潛於研究過去的事,避免對當下及未來的議題發言。
如今三十年已然過去,或者是拜日本研究與古代研究所賜,終於稍稍看出日本乃至人類文明的全貌。再加上我也六十五歲(當時)了,人生所剩無幾。既然本來就是哲學家,就更應從原本的日本學、古代學,回歸普遍性的學問或哲學才對。更必須從好不容易才看出端倪的日本全貌,進一步思考日本甚至全人類的未來。
我年輕時耽讀柏拉圖、笛卡兒、尼采等哲學家的著作,中年之後也寫了許多有關日本宗教、藝術、歷史與文學的書籍。不過今天的談話絕不足以代表日本,只是身為一個哲學家的我、極為個人的看法而已。
足以誇耀全球的日本森林
我想,今天來到這裡的各位,一定都以某種形式,熱切地關心著日本。假如要問日本最值得誇耀的是什麼,不知你們會如何回答?其實,就算把這個問題拿去問日本人,可能也有很多人不知如何回答吧!
戰前日本的驕傲是萬世一系的皇統。根據日本人的信念,日本同一血統的天皇持續了兩千六百年。即使根據客觀歷史事實,也有一千三百年以上。這表示日本幾乎從未受外國侵略,是和平、穩定的。這確實是件值得驕傲的事。但是,世上有各式各樣的政治形態;有共和體制的國家,也有社會主義的國家。我認為,向那些國家誇耀我們長期持續天皇制,根本不是一件好事。
此外,很多日本人內心也會把今天的經濟發展視為值得驕傲的成就。然而,那就如同暴發戶自誇錢多一樣,非常丟臉。其實富有本身並沒什麼價值,富國人民的價值取決於金錢的使用態度。
假如前面提到的天皇體制與經濟發展,都算不上日本的驕傲,那麼,日本究竟能以什麼為榮呢?對於這個問題,很多人或許會覺得意外,因為我的答案是日本的森林。日本國土的百分之六十七是森林,而且其中百分之五十四是天然林。世界上沒有其他的先進國保有這麼高比例的森林。日本最大的森林在富士山麓,關於這一點,也可說富士山就是日本的驕傲。
日本為何能夠保留如此大量的森林?
我認為有兩個原因。首先,日本的農業發展比較遲。再者,因為日本農業以稻作為主,不含養豬以外的畜牧業。
根據最近的地質學研究成果,日本列島的形成是比較晚近的事。據說,日本列島從亞洲大陸完全分離出來大約在一萬年前。那時,冰河期結束,冰的融解使海平面上升,形成了日本海,如今的日本列島於焉誕生。而就在日本列島即將形成之際,可往前溯及一萬兩千年的土器從日本列島出土。
當然,那時世上的人全都過著狩獵採集的生活。以日本列島為首的東北亞地區出現了人類最早的土器。土器的發明並不像金屬那樣直接與生產有關,也沒被拿來當作武器使用。我想,這一定是因為被大海包圍的日本列島,與其說是狩獵採集地,實則更是漁撈採集文化的發祥地之故。
巨大的落葉喬木果實成為食糧,樹葉落地積成腐植土,變成最好的土器材料。日本這種伴隨土器的漁撈採集文化被命名為繩文文化,盛行了一萬年之久,形成日本的基層文化。
約在西元前三世紀,稻作農業被帶進日本。根據自然人類學等學門的研究成果,指出這不僅是稻作農業技術的到臨,也是帶著稻作農業的人渡來日本的事實。西元前三世紀相當於秦始皇統一中國的時期,恐怕是當時長江流域某國遺民在逃亡時,一併將稻作農業帶進了日本。稻作農業在高溫多濕的日本發展得非常成功,因此,紀元前三世紀到紀元後三世紀、共約六百年的彌生時代,除了東北地方與西南諸島以外,全日本都變成農業國家了。
接著,四世紀到六世紀的古墳時代,日本形成了以大和朝廷為主宰的統一政權。到了七、八世紀時,仿效當時的中國隋朝與唐朝,建立律令制度的國家。律令制將國家經濟的基礎全部置於農業上,因此,視為彌生時代的延長亦未有不可。之後雖曾發生諸多變化,但這樣的律令國家至少在名義上一直持續到明治時代,也就是直到引進以工業為基礎的西洋文明為止。
從巨觀的角度來看,西元前三世紀帶著稻米的某國遺民來到日本列島發展稻作農業之前,日本全境幾乎都為森林所覆蓋。接下來的兩千多年間,大約有三分之一被開墾成水田,其餘三分之二的山脈幾乎仍保留森林原貌。理由之一在於所引進的是稻作農業,另一則與日本的地形有關。
日本的稻作農業除了養豬以外,並無伴隨其他的畜牧業。而且,因灌溉水源的需求,得要在取水容易的平地上。所以即便奮力開墾農地,但到了一定面積以上就有困難了。另外,因缺乏畜牧業,故砍伐森林以為放牧的情況幾乎不曾發生。再加上日本山勢多險峻陡峭,植被是由喬木、灌木、草、青苔四層構成。就算砍了喬木,也無法即刻用作牧草地,因此日本山區的森林才得以大致保全。
與其他文明國相較,這不能不說是日本的一大特徵。在美索不達米亞地區,一萬年前就已開始農耕畜牧文明,而且不久便發展成大型的都市文明。吉爾伽美什王是世上最早的都市文明傳說中的創造者,他即位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殺害森林之神胡姆巴巴。
此事極具象徵性地指出:文明是藉由迫害森林之神發展出來的。
所以我必須說:以小麥生產為主,並伴隨畜牧活動的文明,在迫害森林之神這一點上,實在比稻作農業殘酷許多。現在已經很難在所謂的大型文明發祥地,如美索不達米亞、埃及、印度和中國看到森林了。而北歐與北美諸國、韓國、日本等先進的現代國家至今仍擁有豐富的森林資源,絕非偶然之事。
森林文明的觀念
於是,無庸置疑地,日本文化的基層是由號稱森林文明的繩文文化所形成的。要了解這個文化的內涵與精神特徵,並且為後來的日本文化帶來怎樣的影響,並不能只依靠考古學的遺物,還必須綜合自然人類學、文化人類學、民俗學、歷史學和宗教學等各領域的學問才行。
直到不久前,愛奴人、沖繩人、住在日本列島山間和島嶼的狩獵民與漁民,都還維持著漁撈採集的文化。是故,加強研究他們的宗教和習俗,會特別對這個領域的了解有所助益。
長久以來,我一直百般苦思著這個問題。我認為,這種文化的精神特徵可歸納如下。
首先是對於平等的重視。
例如,在日本深山裡有遵循傳統狩獵法的又鬼社會。每當他們要獵熊時,都會延請這方面的翹楚來擔任領導者。去獵野豬時也會託付最擅於此道者來領導眾人,並且在這段期間內完全遵守指導,所得獵物也會公平分配給無法參加狩獵的老人與寡婦之家。若觀看繩文時代的住居遺跡,會發現正中央廣場的周圍並列著同樣大小的豎穴式住居。
狩獵採集的生活無法儲藏食物,因此對他們來說,以二十到五十人為單位貫徹平等原則共同生活,是理所當然的事。這種平等不僅存在人與人之間,也存在人與動植物之間。身為森林居民之一的人類,絲毫不覺得自己與周邊的動植物有何不同。
他們認為:不只動物植物如此,甚至連山脈、河川也和人類一樣,擁有靈魂。他們本來是與人一樣的,只不過偶然間以動物、植物、山脈或河川的形態出現在這世界上。特別像是提供美味肉品和溫暖毛皮的熊、給人類用做主食的橡實、可做為房屋與船隻材料的樹木等,都是帶著伴手禮來人間拜訪的客人。
既然如此,人類也就主隨客便,尊重他們的美意,萬分感激地享用這些禮物。之後,再鄭重地將其靈魂送回彼世。
在他們的觀念裡,那世界並非只有亡故的人類,而是一個連死去的熊和樹木等都一起生活的地方。受到厚葬回到彼世的熊和樹木的靈魂,會與同伴點點滴滴分享在人間所受到的禮遇,這些熊或樹木聽了就會想著:既然如此,那我也要早一點去人間才好。於是,隔年人類就會捕捉到大量的熊。植物也會結實纍纍。
和熊與樹木一樣,人死後也會被恭謹地埋葬。特別是死前怨念很深、溺死者或死因特殊的人,更須厚葬後再妥善送往彼世。因為,若無法抵達另一世界,就不能再回到人間。
再者,愛奴社會認為一切生命都會再生。例如,A家的男性和B家的女性結婚,懷了孩子。此時,彼世的A家代表和B家代表就會聚集討論這次要派誰回去。最後若選擇了C,C的靈魂就會遠從彼世過來,進入母胎,待足月之後被生下來。
過去,日本人看到新生兒時會說:啊!這孩子跟過世的爺爺簡直長得一模一樣呢!一定是爺爺投胎轉世的。於是就用爺爺的名字為孩子命名。
如此想來,這個森林文明的思想就很明白地凸顯出來了:人在自然界並不具有什麼特殊權力,而是和動植物一樣,在此世與彼世間不斷循環的一份子。這種觀念乍看並不科學,但我必須說它其實非常精準地掌握了生物的本質。
因為,生命體的本質原就是死亡與再生的循環。人、熊、樹木甚或一切生物,做為客體雖然會死,但根源的種子卻會變成子子孫孫,不斷地轉世再生。
也就是說,死亡與再生是永續不斷的。
或許我們可以現代用語來說:即便個別的生命終有結束的一天,但根源的遺傳基因,卻能永恆不滅。
本文摘自立緒文化之《日本的森林哲學:宗教與文化》
日本國土的百分之六十七是森林,
而且其中百分之五十四是天然林。
世界上沒有其他的先進國保有這麼高比例的森林。
日本為何能夠保留如此大量的森林?
日本森林思想裡眾生平等、生命循環的概念,
蘊含著拯救瀕臨危機的現代文明之道。
日本當代哲學大師梅原猛考察日本宗教及文化基層的森林文明,
指出大樹問題與文明根本之間的深刻相關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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