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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八卦成為力量──讀尼可‧班斯尼爾著《八卦與日常政治的製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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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金絲眼鏡(歷史系研究生)

八卦通常不被視為有意義的討論,並且對人際關係往往極具破壞力。

除了破壞人際關係之外,八卦與謠言在社會中也有社會控制與名譽升降的功能。藉由控制謠言,權力宰制者得以壓制反抗的聲音以穩定原有秩序。

然而,八卦本身也體現了社會中的矛盾與張力,因為具有上述社會控制的力量,八卦也能反過來成為弱勢者抵抗壓制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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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斯尼爾(Niko Besnier)的《八卦與日常政治的製造》(Gossip and the Everyday Production of Politics)

班斯尼爾(Niko Besnier)的《八卦與日常政治的製造》(Gossip and the Everyday Production of Politics,2009),探討八卦在人類生活中常被忽略的政治功能。在長期的田野調查中,班斯尼爾融入吐瓦魯的 Nukulaelae 環礁的生活,並學習居民話語的言外之意,以及人們說三道四背後隱藏的策略,他鉅細靡遺地記錄愛好在村莊與沙灘交界處的烹飪屋(cooking hut)中說三道四的 Nukulaelae 居民,如何製造八卦以影響環礁上的政治運作,並藉由這個不被視為正經討論的溝通形式改變他們的生活。

曼徹斯特學派(Manchester School)的創始者格魯克曼(Max Gluckman,1911-1975)認為八卦兼具衝突性與統合性的雙重功能,並能藉其辨別不同人群(group),是謂「成員的標誌(the hallmark of membership)」(頁16)。然而不可否認的,八卦也是種集體創作的成果

藉由製造八卦,人們可以避開面對面的衝突,這是格魯克曼的理論並無擴及的層面。社會道德雖然常因八卦的傳播而受到挑戰,但這種往往不被視為具有意義,且通常只有負面價值的溝通方式卻是常民進入政治生活的管道;藉由說三道四,人們建立了彼此間溝通與共識的橋樑,並且藉由八卦這種具表演性與排他性的溝通方式,形塑人群結構並可能產生新的道德觀(也就是對原有結構的批評),而日常政治也在其中產生。

班斯尼爾的問題意識,可說是針對斯考特(James Scott)著名的人類學作品《弱者的武器》(Weapons of the Weak,1986)影響下,研究方向的反省之一。

他回到探討權力(power)的源頭,例如傅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的理論中,說明權力無所不在的運作能夠被社會中所有人運用,而位居弱勢者不一定都會藉由低風險與無組織性的反抗以減少剝削,反之則是進入社會與政治運作的企圖。作者甚至開玩笑地提醒《弱者的武器》之後的諸多作品,顯示研究者應該好好收斂尋找日常反抗的熱情(頁8-9)。在Nukulaelae環礁的田野調查中,我們能看到人們如何以製造八卦此形式參與社會運作,並且共同營造集體意識與他們的歷史觀。

James C. Scott與

斯考特(James Scott)的人類學作品《弱者的武器》(Weapons of the Weak,1986)

從全球角度來看,Nukulaelae 環礁所在的吐瓦魯在全球暖化、臭氧層破洞等環境問題浮上檯面後往往被視為文明世界的受害者,「即將消失的文化」、「失樂園」成為吐瓦魯在聯合國、人道組織和紀錄片中的代表形象;而吐瓦魯政府也以此受害者(victimhood)形象加上外人(還有居民企圖共同營造的)固有對 Nukulaelae 環礁和平(peaceful)、合諧(harmonious)的世外桃源印象,作為對世界發聲的基礎(頁63)。以上語彙與形象的使用,顯示現代微型國家與強權溝通的策略。除此之外,作者也提醒我們全球暖化影響之外的其他問題,諸如衛生、教育、流動勞力等,都可能掩蓋在暖化問題下,且對吐瓦魯人的直接影響更為劇烈。

我們必須留意的是和平寧靜的「失樂園」背後,其實隱藏了「文明」世界對他者的想像(而居民本身也會反過來運用此想像),因此也必須實際進入 Nukulaelae 居民的日常生活,才能了解一個社會在想像的世外桃源外,如何機智地運作。

面積約 1.5 平方公里,人口 400 人左右的 Nukulaelae 環礁在吐瓦魯歷史中的特殊性,在於極早的基督教化(18世紀末),以及殖民者進入大洋洲之後引發的人口變遷,例如種植園和奴隸貿易(19 世紀晚期),這些特性使得 Nukulaelae 居民來自大洋洲各地,甚至加上來自歐洲的海灘拾荒客。20 世紀以來,Nukulaelae 居民離開原居地到鄰近地區工作,例如吐瓦魯首都 Funafuti 和鄰近曾經盛產磷礦的諾魯,有些則投入遠洋漁業。

我們可以看到年輕的 Nukulaelae 居民因出外工作,而擁有不同於傳統的生活方式,年輕居民在諾魯的工作地開始建立同鄉的居住區,在家鄉外的生活使他們接觸到環礁外的世界;回到家鄉後,這些年輕人逐漸無法適應 Nukulaelae 的老人會議(Elder Council),在參與老人會議因生活習慣產生衝突後(例如飲酒規定),這些年輕居民的確出現過類似《弱者的武器》中馬來西亞農民的反抗模式,例如輕度暴力的展現(Nukulaelae 的案例是計畫焚燒房舍後集體自殺,但沒有成功),但這些反抗在會議妥協後便銷聲匿跡,顯示實質反抗的目的有時並不在於消極抵抗,而是為了滿足需求而策劃,在需求達成後便回歸正常生活。

對年輕且離家工作的 Nukulaelae 居民來說,原有的酋長制度、老人會議與教會造成政治參與(這是他們在外地學習到並企圖回家實踐的經驗)的阻礙,藉由實質反抗,他們與原有的權力結構妥協,然卻仍無法進入結構本身。在田野調查期間,班斯尼爾從與居民的談話中分析出兩種論述:懷舊的論述(the discourse of nostalgia)與平等主義的論述(the discourse of egalitarianism)。

「懷舊的論述」奠基在被建構的歷史觀上,Nukulaelae 居民認為過去的生活是美好的,他們使用「和平」(fiileemuu)、「合諧與共感」(feaalofani)等形容過去的生活,並且強調過去環境優於現今的狀態,例如漁獲與作物豐收。他們把現今困境例如糧食短缺怪罪在酋長制與老人會議上,認為來自統治階層的諸多規定(例如與教會結合的飲酒禁令)讓生活既不快樂,又無益於改善現今困境,最後歸結到統治者根本無法管理,這種懷舊論述的運用,使無法實踐政治參與的居民,透過談話中隱藏的批評,向統治階層宣示參與政治的期望。

吐魯要求訂定氣候變簽的公約(Source: Flickr/ Polska Zielona Sieć)

吐瓦魯要求訂定有效的氣候變簽公約(Source: Flickr/ Polska Zielona Sieć)

「平等主義的論述」則是,以過去沒有別人可以地位高於其他居民的傳統,來批評現今統治者,與懷舊的論述不同之處在於「平等主義的論述」更強調情緒表達例如「忌妒」(kaimanako)、「憎惡」(kaisano)等字詞在批評中的重要性。藉由強調負面情感批評統治者高高在上,平等主義的論述產生道德上的制約作用,使統治者會因此遭受實際情況之外的道德批判。

班斯尼爾認為,以上兩種論述策略的形成來自 Nukulaelae 歷史的斷裂(傳統社會→殖民者與基督教進入→吐瓦魯獨立與酋長制),使居民在面對政治變動下需要許多的「言外之意」,而在遭遇生活困境或與統治者發生衝突時,兩種論述策略的使用便隱藏在居民的閒聊與八卦中並在社區內不斷蔓延,這也顯示 Nukulaelae 居民彼此的緊密關係(頁93)。

所以,我們能夠從傳教士、殖民者乃至其他吐瓦魯人對 Nukulaelae 環礁的認識,往往是驚呼「這麼小的一座島卻如此多話並充滿各種意涵!(Such a small island, and so many words, so many meanings!)」(頁94)這句話中得到的不只是表象的呈述,而是能夠了解這句話背後錯綜複雜的歷史,以及人們面對生活無奈之處的智慧。

我們知道製造八卦可能會同時帶來娛樂和危險,這在 Nukulaelae 也不例外,Nukulaelae 居民口中的「fatufatu」(製造八卦,字面上是『製造故事』)與「pona」(通常是與被傳八卦者家庭有關的故事),這些「八卦」在班斯尼爾的分析下,可以看到 Nukulaelae 居民製造八卦的技術。

班斯尼爾在第四章「Morality and the Structure of Gossip」裡使用了對談分析(conversation analysis)處理居民的談話內容。不同於對談分析的奠基者──哈洛德‧加芬克爾(Harold Garfinkel,1917-2011)將此分析法放在廣泛的「脈絡」(context)例如階級、性別或情境中處理,班斯尼爾在此章的分析中則將 Nukulaelae 居民的對話放在動態的相互關係中分析,例如將之置入意識形態、歷史、權力結構、地方性與全球性的脈絡中,這是受到茱迪‧艾爾文(Judith Irvine)語言意識形態(language ideology)概念的影響(頁98-99)。

提出語言意識形態(language ideology)概念的茱迪‧艾爾文(Judith Irvine)

提出語言意識形態(language ideology)概念的茱迪‧艾爾文(Judith Irvine)

在分析之下,Nukulaelae 居民的對談形式顯示出三種特性:「資訊延宕」(information withholding)、「聲音模仿」(animating voice)以及「笑聲」(laughter)。

「資訊延宕」在談話中的使用(例如賣關子不說出八卦主角)有助於迫使其他談話者詢問八卦散播者更多資訊,這樣就會使原有的對話停頓並產生新的話題,因為八卦主角要被詢問後才會揭曉,而主角本身可能會引發更多討論。

總結來說,「資訊延宕」使參與談話者共同製造八卦,而且因為是集體創作,每個人對製造八卦的責任也會減輕。「聲音模仿」是引述八卦主角說過的話,以及模仿其說話時的特色,此動作無形中賦予被八卦者的個性與道德觀,而在八卦傳播的過程中,此人的道德觀也因傳播者不同的演出方式而有變化,經過「處理」的話語將被宣傳出去受其他居民檢驗。

最後,「笑聲」則是一個相當不簡單的技巧,對話要引人發笑需要有共同認知,否則聽者便不知道好效之處在哪裡。Nukulaelae居民有許多形容笑的字詞,每種字詞都會配合使用情境例如「有著笑臉」(mata katakata)、「看起來快樂」(mata fiafia)、「表示與事實相反憂鬱的笑」(mata itaita)等等。多樣的字詞說明「笑」在Nukulaelae社會中有極高的情境性,人們以不同的笑對應不同情境,而加上「笑聲」在對話中的使用更有緩解衝突的作用,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技巧在談話中是被謹慎使用的。

以上三種技巧不只是談話的策略,有效操作這些技巧也能使平常的對話轉變成聊八卦,班斯尼爾也曾經碰過一群談話者中,有人想要將談話轉成聊八卦結果失敗的案例。藉由第四章的分析,班斯尼爾在第五章「The Twenty-Dollar Piglets」與第六章「The Two Widows」探討前述技巧放在兩個案中運作的情形,而此二個案牽涉的人事物則超越了環礁,他希望由以小觀大(micro-macro)的方式將環礁上製造八卦的形為擴展開來討論,藉由涉及多群人的案例將八卦的形成放到更大的框架中(也就是對談分析情境的擴大),將Nukulaelae社會的運作方式放回區域性甚至全球性的脈絡中討論。

最後,班斯尼爾在第八章「Gossip and the Everyday Production of Politics」中回到此書原初的主題也就是日常政治,其中情感(emotion)無論在聊八卦或是日常政治的參與中都是相當重要且具多重面向的。

人們在製造八卦時會同時感到愉悅與羞愧,而談話本身所涉及的情感表述,也是極富層次的行為。在政治參與上,前述多層次的情感表述,則會將 Nukulaelae居民平常視為無益處可言的日常談話、八卦與批評鑲嵌進整個社會的運作中,在其中他們實踐了日常政治的生產。另外,共有的歷史意識,例如懷舊論述中的過去美景,也讓 Nukulaelae 居民在表現其外在形象時產生共有的包裝,例如班斯尼爾初訪 Nukulaelae 時,居民不斷對他強調這裡寧靜合諧並試圖遮掩聊八卦的風尚,例如不讓他接近每天都有人在閒聊的烹飪小屋。

Tuvalu 海岸。 (Source: Flickr/ weifly)

Tuvalu 海岸。
(Source: Flickr/ weifly)

總的來說,《八卦與日常政治的製造》是部相當引人入勝的作品,無論是人類學者與否,都能因趣味而閱讀它,雖然作者敘述的步調稍嫌緩慢,且內容有時會流於瑣碎(因為有太多背景需要說明,還得引導讀者進入居民的對話),整體來說相當成功。在處理常民抗爭與日常政治的部份,由於作者有其對話對象(例如斯考特),可以看出他強調八卦作為改變/反抗現況的因素,並藉由 Nukulaelae 環礁的案例,將各種情境談話的分析放置在整個研究的核心,而最後將結論放大到以全球為脈絡的討論中。

我們雖然可以看到 Nukulaelae 居民參與日常政治乃至與鄰近族群的互動,但是 Nukulaelae 居民的日常政治與全球化之間關係(諸如資本主義、消費文化乃至網路的進入)的連結仍稍嫌薄弱,我們能清楚知道這個案例的運作過程,並且能以更大的框架重新思考談話(conversation)的意義,但要將此與更大的政治參與,乃至於與全球的互動連結可能還需要更多討論。例如後繼的研究者,可能需要搭配吐瓦魯的社會經濟演變、衛生政策與教育制度研究。當然,不要忘記環境變遷的廣泛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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